永宁二十八年,三月廿一,浩浩荡荡的朝廷大清理运动落下帷幕,
这是傅曜继任相位以后点燃的第一把火,烧得热热烈烈,引得朝中人人自危,一时京中多萧瑟。
在众人夹着尾巴做事之时,景赢穿一身黑衣隐入夜色中,打点衙役后进入了大理寺的牢狱中探望伍良才。
山重水复疑无路,伍良才却并没有等来他的柳暗花明。
本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伍良才再次联系了景策,伍良才心知傅曜此次改革势在必行,自己是铁定出不去了,便想和景策谈一谈自己家人的安全。
只是伍良才没想到来到此间的人是景赢。
景赢率先开口,“当年万淖敲击登闻鼓状告桑相徇私舞弊,泄露科考试题,引得天下读书人震怒,
而你作为当年桑相一力保举的那名学子,如实告诉我,当初桑相果真泄题给你了吗?”
伍良才双眼细长,脸窄而长,此时闻言,眼中冒着不知名的光,
“你们果然对这件事感兴趣,既然是做交易,我要你们先保伍家人的安全。”
景赢点头应下,“可以。”
伍良才这才说道,“那你也该知道,后来重考,我的名次是没什么问题的,这足以证明,我是有真才实学的。
所以万淖告了也白告——虽然他敲了登闻鼓,但是三司会审之后,
最终裁定的是万淖污蔑朝廷重臣,恶意传播谣言,不仅将万淖革除了功名,还打了他八十大板
——我听说,虽然万淖侥幸活了下来,但是瘸了一条腿,自此也成了一个跛子,好似没多久就回老家去了吧。
其实老师当初收的弟子各个皆是有才学之辈,老师若真想借科考来舞弊,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果当初是一群纨绔子弟进士及第,然后他们借口说是老师科考舞弊,这样的污蔑或许更令世人信服。
只是不知为何,当初万淖等一众寒门学子,似乎卯足了劲儿认定老师是幕后推手,
关于老师科举舞弊的事,最开始只是在学子之间口口相传,最后不知不觉蔓延到了市井街坊。
你也知道,流言的影响力巨大,但是仅仅只是流言,倒还不至于让老师落于下乘,
真正使这件事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是万淖敲击登闻鼓
——登闻鼓是什么,是草民有冤,击鼓可令天子亲审。
无论出于何种态度,皇上都得表态,老师当时便被卸下了职位,皇上令其在家休养,以暂时平息朝野之中沸沸扬扬的民意。”
伍良才看了一眼景赢,“我想这些,只要你有心,都能查到,但是三司会审,作为关上门来审查的事情,只怕你不清楚?
那我便告诉你吧。
我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深陷流言蜚语之中,审到后面,更被唤上公堂,与万淖对峙
——当时万淖的证据,其实是一份考题试卷,上面所列题目,与当科试题全然一模一样。
万淖当时声称,他得到此试卷全是机缘巧合。
据他说,因他家庭清贫,便不得已私下写戏本卖与戏班,也就是在后院打转的时候,
他听见一人与戏子大肆调笑,言谈之中那人卖弄自己科考必定会金榜题名,因为他买了真题。
万淖说那时的他听到那句话,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是在开玩笑,
彼时那戏子也是那样问了一句,然后那人貌似就拿出了试卷,不仅如此,还与戏子念着玩笑。
万淖自陈,他虽觉得朝廷不至于腐败至此,却还是驻足听了些许,又听见那人说得振振有词,
心中摹地蹿起一股火,遥想他寒窗苦学数十载,日日悬梁刺骨,只为一朝金榜题名,
而那不知名的纨绔子弟却仅凭金银钱财便能买得一个考试名位,然后与他们这些人并列称兄,简直奇耻大辱。
万淖留了心眼,趁着那人搂着戏子去里间亲热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看了那卷子,
并且仓促间抄了关键词句,他本意也只是想多留心,至于是真是假,还得上了考场才能见真招。
万淖彼时并不知道那人是谁,等到后来三司会审的时候,万淖便拿出了他誊抄的纸,
万淖还补充说,为以防万一,他也照着那张纸上的字迹抄了许多
——那时,万淖说他出了考场,只觉得心如死灰
——原来当真有人贩卖科举试题,他所考的内容和那天在戏楼誊抄的试卷一模一样!
万淖开始寻找那天出现在戏楼的人,核对了我的字迹后,万淖最终锁定了我,
由此,万淖认定那天在戏楼自诩购买了试题的人是我,而后怒极,又在民愤的怂恿之下,敲响了登闻鼓。
有了万淖的证据,我和老师都被下了狱,事情的转机到后面才出现
——经过三司衙门的反复搜查,确定那日我虽然也在戏楼之中,但却并没有和那日万淖所见的戏子在一起,
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万淖所见到的那个人!!!
而且,我的字迹并非独创,也肯定会有人和我相似,然后三司衙门继续盘查了许久,才确认是一个纨绔子弟买的试卷
——虽然买试卷的人不是我,但那时,三司衙门已经断定,考题被人给泄露出去了。
而且,那时的老师已经百般罪名缠身,尤其,之前老师主导地制改革,引起了许多士绅官宦不满,
借着万淖举事,他们纷纷落井下石,就算我们这边已经很努力的剃掉了老师泄题的罪名,
但是这件事还是被他们捉着不放,甚至传得更加难听。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当时都很担心老师,但彼时的老师尚且还算气定神闲,临危不乱,
他说,清者自清,只叫我们盯紧礼部,看礼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伍良才说着,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就在我们排查礼部科考舞弊,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泄题人邹政的时候,
朝中敌对党羽开始攻诃老师不仅借地制改革大肆敛财,排除异己,更放纵属下为祸乡里,使得民不聊生,还逼得许多百姓纷纷起义
——我记得,当年的确闹过许多起义,皇上自然震怒,就下令去查,这一查,老师就再没从大牢中出去
——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局!
只要利用科举舞弊的事情先把老师困进了大牢中,他们后面的一切都好进行下去了,
就算老师科考舞弊的污名洗干净了,后面还有无数的舞弊等着老师。
大厦倾颓,呵呵,我第一次明白,何为大厦倾颓,飞鸟尽散。”
伍良才的眼中浮现一丝悲哀,“与如今,无甚不同。”
景赢沉默,眼中眸光明灭,似有什么在被淹没。
伍良才继续道,“景策出身寒门,彼时只是个寡会读书的愣头青,并不太清楚当初朝中的局势,
我只记得,那时的他们啊,都还忙着找出科举舞弊的真凶,
可是我已经明白,就算找到了真凶,也没用,因为想老师死的人太多了...”
景赢忽然冷了眸子,“所以你就识时务者为俊杰——理所当然的叛变了,是吗?”
伍良才并未替自己辩解,很是轻易的点头,“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局中人。
既然我被他们算进了局里,就注定我脱不了身,为了我和我的家人,我没得选
——我也不可能跟着老师死啊,我还年轻啊,我还有,大好的前程。”
伍良才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着泪花,但是眼泪并没有在眼眶中停留多久,又全然被消化进去,消失不见,
“我有时候很疑惑,为什么他们会选中我。
老师的弟子中,我既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也不是最有家世的那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选中我。
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我的胆怯和懦弱,早已经被他们看在眼中,他们根本算尽人心,
知我不求贵极人臣,但求无功无过,知我家世才学皆中等,但一家一族之兴衰尽系于我身,
知我不过分理想、也不过分现实,知我中中间间、平平常常,最是一个庸俗人。
庸俗人好啊!
钱财酒色,总有什么舍不得的,不会为了什么理想啊、信仰啊去白白舍弃自己的命,
像我这种人,会为了活着,舍掉自己那颗一文不值的良心。”
景赢堪堪看了伍良才一眼,又别开眼去,伍良才这时苦笑两声,
“我是被他们选中了的,我逃不掉,他们掐着我的软肋去,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局,
也是,为老师量身定做的局。
我们都逃不掉,所以我入局,选择了苟且的活,而老师,如他们所愿,死了。
年轻人,你和我那时一样的年轻,若你是那时的我,面对那般的情景,你会选择陪着老师一起去死吗?
你看你,风华正茂,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无,眼中还有光,岁月还不曾捶打你什么,更不曾逼你在生死之间抉择,
你啊,至少如今夜夜还能安眠,不会担心,有故人入你的梦,不用担心,再见故人,却彼此面目全非,更不用担心,有冤魂前来索命。
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人,堂堂正正的做人,期待那全然与你所想不一样的未来。
年轻人,你环顾四周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大牢,可以磨平一个人所有的希望和棱角,让你变得平平无奇、泯然众人,让你自此战战兢兢,害怕重回此地。
这是梦魇之地,无望之地。
我在外这些年,就怕梦到这里,可是真稀奇,我真重新进来了,又忽然觉得,这里没什么可怕,不过四方墙壁而已。”
景赢望着伍良才头顶上射进来的那束光,光从小铁窗射进来,裹挟着小颗粒状的尘埃,却是这四方墙壁中唯一光明之处。
或许人生,就是在一片漆黑中寻这样一道光。
景赢弯弯唇角,“我不会去死,也不会选择屈服,我会抗争到底,为自己,也为外祖父。”
景赢话音落,伍良才盯着景赢,原本平静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许惊惶,眼中不可置信,
景赢见状,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
“有人说我长得和舅舅很像,你见过我舅舅吧,你觉得呢?”
伍良才猛地回神,喃喃自语道,“你疯了?!”
景赢摇头,“我很清醒,你现在要做一件事,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伍良才使劲甩头,“不行,不可以,你会死的!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你会死的!你肯定会死的!阿洛他死的时候也不过你这般的年纪,你为什么要回来?!
好好活下去,不好吗?!
带着阿洛那份,一起活到寿终正寝,不好吗?!!!”
景赢看向伍良才的眼中泛起丝怜悯,“你觉得我不回来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你方才说我可以光明正大,可以堂堂正正,
却不知,我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能用,一直栖身在他人的姓名之下,怎么可能堂堂正正呢?
再者,你已经跪地求饶,可他们放过你了吗?不也把你当成一颗随手丢弃的弃子吗?
你所掌握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人会为桑闳伸冤了,所有和桑闳有关的一切,应该全部都埋葬在了过去。
可我不想这件事过去。”
伍良才十分狂躁地站了起来,抓着木栅栏,似也想要抓住一门之隔的景赢,伍良才说道,
“你明白什么?!
最终给老师定罪的证据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从老师宅邸搜出来的五万多两黄金!!!
是整整五万两黄金还有余!!!
如果不是那五万两黄金太过于匪夷所思,凭借老师的声名和地位,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扳倒了?!”
伍良才气极落泪,忽然又跪下去,颓然无力,右手食指举起,指向穹顶,
两眼苍凉,目中含泪,一副声嘶力竭的模样,语调却轻得几乎听不清,似乎只是上嘴皮和下嘴皮分离了片刻。
景赢却还是听清楚了伍良才说的话——“天,要他死。”
景赢眼一暗,他早猜到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从伍良才嘴中得到这个答案,景赢的心还是被猛烈地锤了一下。
倏然之后,景赢抬眸看向伍良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