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微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环住皇帝的手臂,惊慌地埋头在皇帝怀中,声音柔软:“陛下,臣妾好怕……”
声线清润的,宛如一泓潺潺春水,在肃穆庙宇中化开。
皇帝将她搂在怀中安抚,两道身影相拥在一起。
映在四面宝幢上,显得密不可分。
皇帝道:“朕这就让人进来清理鼠患。”
“陛下,”李瀛声音微颤,连忙制止:“这社君长在谢开府眼皮子底下,每日吃的是供品。许是谢开府有灵,暗中庇护这小小生灵。”
她又道:“此事传出去便是陛下有恤物爱民之心,连小小社君都不忍伤害。”
皇帝看重名声,这句话恰好说在他的心坎上。
果不其然,皇帝面色稍微缓和:“爱妃言之有理,便留这只社君一命。”
不远处,谢雪明立在楹柱下,望着这对君妃。
那张昳丽锋利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如同蘸了点漆的瑞凤眸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在天子面前,李瀛总是很会撒娇,娇嗔笑语,眼波盈盈,满眼都是天子。
何曾几时,对他露出过这幅模样。
记忆陡然溯洄,腊月寒天里,满京白茫茫中,一双泪眼自下而上凝着他,长睫盈着一片霜花,顺着眼尾晕开韫色,手牵着他的袖,好似攥住救命稻草。
不知怎的,他时常想起这一幕,甚至……还感受到了些许名为后悔的滋味。
……后悔么?
绝不。
皇帝陡然道:“还是爱妃懂朕的心。”他话中流露一丝隐隐的疲倦。
李瀛道:“陛下是明君,素日为亿兆斯民劳心费神,也该好好休息。”
皇帝垂眸乜她一眼,道:“爱妃可曾听过沈博士?”不待李瀛回答,他自顾自道:“此人在官考中作出租庸调制的策论,倒是有几分本事。”
他话锋一转:“但是,他上疏请命要调到鸿胪寺,此等人才,难道是不愿为朕所用么?”
沈谙之动作这么快?
太急了,反倒会引起旁人猜忌。
“陛下,臣妾听说过此人,沈博士出身微寒,资历不深,许是想历练历练,再为陛下效命。”李瀛道:“更何况,他年纪轻,资历浅,若不蛰伏几年,恐怕不能为陛下匡正时弊,剖陈利害。”
她语气不疾不徐,和缓从容。
皇帝沉思,显然听了进去,话锋陡转:“爱妃见过沈博士?”
他语气很随意,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李瀛也便随意道:“陛下明发上谕,宫里宫外谁人不知陛下爱重沈博士。陛下爱重的人才,臣妾自然也要高看他三分。”
皇帝眉眼微松,似是相信了这句话,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谢雪明:“谢卿,依你之见,可要将沈博士调到鸿胪寺?”
谢雪明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侧眸,见他低眉俯首,不由多看了几眼,随口道:“那便将沈博士调到鸿胪寺。”
透过绸缎织就的裙裳,李瀛感觉到皇帝指腹上的薄茧,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手腕。
她反客为主,主动环住皇帝的手臂,素手牵住箭袖。
姿态亲昵,又不显刻意。
皇帝含笑睨她,眼中有些无奈,余光无意扫过她颈后的红痣,眸色渐深。
那个红痣生在瓷白肌肤上,红得灼目,仿佛从深处透出来的一点艳色。
耽搁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让他尝尝味道。
“太平观的坤道离宫了,那些老古板都自顾不暇,”皇帝道:“今夜召你进御。”
说起可笑,他一介天子,九五之尊,后宫进御竟然还要受人掣肘。
从民间到庙堂,从陈郡走到镐京,时至今日,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何需旁人置喙。
李瀛依偎在皇帝怀中,软软地说了一句好,刚刚绾起的乌髻被压低,蓬松发丝蜷缩,如云如雾,有几簇偏到耳后,隐在小巧玉白的耳垂后。
乌黑的发,白皙的脸,清亮恬静的眸,弯如细钩的眼尾,一颦一笑,钩住人心。
皇帝沉默不语,失神地凝着她,都说美人如衣,那李瀛就是他至高皇权之上最璀璨的一抹点缀。
像和阗玉,像琉珠,光华漼漼,镶嵌在冕旒之上。
他只是想要这抹点缀,这颗明珠好好地镶嵌在冕旒上,却总有食古不化的王公辖官借题发挥,意图攻讦。
说到底,还不是践祚不久,手中的皇权不够稳固,以致于百官不安分,总想揪住他的错处。
正所谓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①,他们表面上看不惯李瀛,实则是看不惯他这位得位不正的天子。
皇帝想到此处,眼底掠过一丝狠意。
此次清理冗官,便是巩固皇权的最好时机。
李瀛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感觉到腰被攥紧,裙幅泛起褶子,箍得她有些疼。
“陛下……”她抬眼仰视皇帝,低声软语道:“臣妾疼。”
皇帝后知后觉地松手,替她展平祛服上的褶皱,温声道:“是朕的不是。”
李瀛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只是臣妾身子弱。”
这样不辨是非的谀词,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便显得刻意虚伪,从她口中说出来,反倒莫名的坦荡真诚。
谢雪明双手环臂,静静听着,剑眉微敛,借着阴影的遮掩,露出一抹嗤笑。
站在这个角度,他分明看见佛龛的白罩子深处,似有两团影子,像是皂鞋。
少年郎君弓着身子,蜷成一团,两鬓汗涔涔,汗水沿着鬓角淌下。
滴进领襟内,濡湿了崭新的皂服。
他不敢动弹一下,甚至不敢喘气,竭力压制着呼吸,压得将近与无。
他听见娘娘和皇帝说话,声音柔柔的,不同于对他说话时的慵懒平静。期间,不时响起谢首揆的声音,这间寂寥冷清的祠堂,一时竟然挤满了人。
不能被发现,倘若被发现,他的性命倒是不要紧,只怕牵连了娘娘。
沈谙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黑鼠,小小一只,装满脏器的躯体像一摊软塌塌的水,软软地陷在掌中,指腹下的脉搏已经不动了。
已经死了。
这双秀气的手,往日用来握笔、磨墨、写文书、给上峰养鸟……现在攥着一只死透的黑鼠,竟也稳稳当当,一脉脉青筋平静地潜藏在紧绷的肌肉里。
眼前骤然出现一只靴子,底色纨素,侧面勾勒祥云,磷光若隐若现,矜贵非常。
是谁?
不是皇帝,不是娘娘,是……那位谢国公。
接着,透过白罩子下的罅隙,沈谙之看见蒲团上落下一帘净色衣摆,有人撩摆下跪,跪在供台前的蒲团上。
低头,叩首。
阴影落下的那一瞬,谢国公昳丽的眉眼在空隙下一闪而逝,分明在笑,一字一句,朝他做了个口型——
藏好了。
沈谙之一动未动,顷刻后,终于察觉有什么黏腻的液体从指缝间淌下。
是血,黏糊糊的,混着毛屑,以及被碾碎的脏器。
真恶心。
不能被娘娘看见,免得污了她的眼。
李瀛在忐忑。
看着谢雪明躬身跪下,透过襕衫,依稀能看见起落间腰身弓起的棘突,节节分明。
青年权臣朝着谢开府的神像三拜,每每叩首,离那帘白罩子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
他发现了。
但没有向皇帝揭发,是为了掌握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为他驱策么?
如果是这样,那未免太简单了些,她莫名有些不安。
仿佛冥冥之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等着将她吞吃入腹。
其实嘛,贞洁事小,自由略胜一筹,若为性命,两者皆可抛。
倘若一直待在内廷之中,又无家世依仗,容颜衰败,圣眷不再,到最后还不是一个死字。
李瀛想起那枚藏在花泥中的龟息丹,心下稍稍安定。
谢雪明如何想,她琢磨不透。
眼下沈谙之不日到鸿胪寺上任,她趁着这个时机,里应外合尽早出宫,才是最好的法子。
至于今晚进御,且看内廷那些人答不答应吧。
谢雪明起身,金印轻晃,在净色衣袍上荡出一粼微光。
他对皇帝道:“先父为驱除夷狄,保卫边关而死,微臣自当承其衣钵,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你要回陈郡?”皇帝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摇头:“不可,镐京不可一日无你。”
他还要用谢雪明这把刀,剖去先帝遗留下来的脓疮,何况陈郡本就是谢氏据地,地处疆埸,占据要塞,与夷狄接壤。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谢雪明在陈郡三十县、十万户人中的影响力。这个关头让他回陈郡,无异于放虎归山。
谢雪明默了一默,轻轻颔首,不再提起此事。
倒是李瀛从皇帝怀中抬起头,眼睛一亮,侧首,殷切地从宽大的箭袖旁看向谢雪明。
要是他离开京畿,那她也可趁机离宫。
毕竟,她真的有些怕谢雪明看她像在看橘子的眼神了。
明明只是轻轻看她一眼,却给她一种要撕净果皮,一缕缕剥去橘络,碾碎果肉,慢条斯理拆吃入腹的危险感。
谢雪明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比起今晚向天子进御,还要更吓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