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把人从马背上抱下来送到屋里,路上碰到留守的淮南,叫他打水来。
淮南一看风念安那晕迷不醒的模样先是吓了一跳,大惊失色地问:“少爷受伤了?”
听钟离烬说只是发烧他才稍稍安心,立马去准备冷水送来,然后亲自去抓药。
风念安屋里还燃着火炉,温度正好。他把人放到床上,脱去狐裘和外衣,散掉寒气,塞进被子里,然后用冷水打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可风念安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毛巾在头上翻个个,立马就跟开水煮的一样,完全起不到降温的作用。
钟离烬叫人去找了壶酒来,给他擦拭身体,可也收效甚微,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那点医术大多是针对外伤的,普通伤寒只懂个皮毛,像风念安这种能把风寒病出绝症感觉的也是绝无仅有,他不擅长。
淮东比钟离烬稍微慢了一会儿回来,见状毫不意外地接手了他的工作,有条不紊地降温、煮药、施针,流程手法都极其娴熟。
钟离烬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忙活,第一次产生了“我很没用”的感觉,搓着手局促地问:“他没事吧?”
他总觉得风念安近几次生病都是因为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淮东忙而不乱,还能抽空回答他:“入冬了,正常,没有大碍。”
“那他要什么时候能醒?”
“快的话明天晚上,慢的话三五天都有可能。”
淮东言出法随,风念安是在第四天一早醒来的。
屋里温度适宜,没烧暖炉,烧的是地龙。
县衙一般不会给客房烧地龙,但暖炉烧煤,需要开窗通风,冷热交替并不适合养病,钟离烬叫人把地龙烧起来了。
晨光透过窗缝洒在风念安眼皮上。
他眯了下眼,抬起手挡了一下,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着,这一下惊醒了伏在床边睡着的人。
钟离烬下意识抓了一把风念安的胳膊,迷迷糊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跟风念安对上目光。
然后突然睁大眼睛,醒了。
“你……”
他扶着床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摔在床边。
坐着睡了一晚,腿麻了。
他拍拍风念安的胳膊:“往里点,给我腾个地方。”
风念安还有点不清醒,一手捏着被子,听话的起身往里挪了挪,钟离烬顺势躺上来。
宽敞的大床突然显得逼仄起来。
钟离烬虽然块头有点大,但其实只是搭了个边,腿都还有一半搭在地上,但风念安就是觉得他特别占地方,一躺上来床都变小了。
他看着钟离烬挑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枕在脑后,腿随意搭在床沿上,是个再闲散不过的姿势,自在得好像这是他自己的床一样,不由自主带了几分霸道。
钟离烬是个不太喜欢伪装自己的人,日常待人接物都是本色,可风念安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仔细了解过他,甚至都没有认真的看过他几回。
现在这么乍一看,还无端叫人有点……着迷。
他身上那清爽的皂角气将风念安笼罩,风念安感觉自己好像被钟离烬包围了,身边全是他那清爽强势的气息。
他有点不自在,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坐在角落,试图以此为界,将自己和他分隔开。
钟离烬看见了,纳闷地问:“还冷?”
他探身要去摸他的额头:“还没退烧?”
风念安躲了一下:“没有,习惯了。”他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在这睡?”
钟离烬觉得他问得好笑,躺回去打趣他一句:“你说呢?”
他忍着腿上的酥麻感跟他说话:“你不醒,我睡得着么?”
凤州和这次汀州,风念安两次涉险都是为了他,从一开始的相看两厌,到后来的冰释前嫌,再到现在的互为救命恩人……
前缀越来越长,牵绊越来越深。
自从千华山回来他对风念安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他知道了,一定是关系太好的原因。
腿麻得厉害,钟离烬问:“我把脚拿上来按按可以吗?”
“啊?”风念安不知道在神游哪个天外,听他问话愣了一下,慢半拍地说:“可以。”
说完就有点后悔。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钟离烬脱了鞋,把腿拿到床上,坐起来给自己按摩,一边按一边说:“你是不知道,你昏迷这几天我有多担惊受怕。你说你也是的,身体不好往前线凑什么热闹……”
他长手长脚,在床上张罗开时更占地方了,膝盖不时就会碰到风念安。
风念安又往墙根底下挪了挪,将自己缩成一团,用被子挡住。
钟离烬按着按着,发现他的小动作,看一眼两人中间隔着的足能再躺下一个屠宰户赵老三的距离,真诚发问:“我是有脚臭吗?”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太一本正经了,风念安被他问得一愣,眨了两下眼才反应过来,顿时忍俊不禁。
他埋头在被子里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见他笑了,钟离烬也跟着笑起来:“你怎么了?病一场怪怪的。”
风念安从松软的被子里露出一双月牙一样弯弯的的眼睛,还含着些许笑出的水雾,亮晶晶的。
“有吗?可能睡久了,脑子不好使吧。”
他转着眼睛,随口编瞎话。
有点可爱。
钟离烬刚想揭穿他在撒谎,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他突然扭头穿鞋:“我腿好了,还得去审邓泰,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
“邓泰?”
钟离烬这才想起来,关于义军的很多事风念安都还不知道,便一边穿鞋一边给他解释:“就是义军的首领。”
“对了,”风念安从被子里破茧出来:“三县情况怎么样?我病这几天,没出什么乱子吧?”
三县的黑商全靠赈灾粮养活,他们把源头掐断了,黑商能安分?
钟离烬套上外衣:“当天傅宜就带人把黑市也端了,黑商们现在都在牢里呢,翻不起浪花。至于三县的政务,暂由你代理了。”
“我?”风念安一指自己:“我都这样了,还能代理什么?”
说起这个,钟离烬坐在床边靠近他,“嘘”了一声:“你生病的事我对外保密了,只说你是身体不适,不见外客,一切政务都交给淮东送过来,整理批阅后再送出去。不然我一个武将,军政一手抓,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风念安明白过来。
他还是提防陛下的。
钟离烬从他屋里一出去,顿时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流光就在门口等着,见状装老成地数落他:“我就说风寒会被染上的,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可以跟风御史一起喝苦汤了。”
风念安烧了多少天,他就在床边陪了多少天,身上都腌出一股药味了。
除了审犯人、抓漏网之鱼,就是在屋里守着风念安,连床都没沾一下,铁人也要遭不住。
钟离烬只是摆了下手:“小事一桩。”
……
他站在邓泰面前时,邓泰很是纳闷:“该问的不是都已经问过了吗?你在义军里混了这么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钟离烬打开牢门坐在他对面,将酒壶放在桌上,朝他招手:“来尝尝,从方瑾家里搜出来的,闻着还不错。”
这饥荒年,他竟然还能有酒喝,可见赈灾粮没少给他油水捞,也难怪他敢铤而走险,不惜除掉钟离烬这个绊脚石。
邓泰见他毫不见外的样子,又看看自己身上的囚衣,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他们现在并不是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关系。
钟离烬显然没一点自觉,见他站着不动又拍拍桌子:“愣着干什么?”
邓泰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来的这般好心态和自来熟,但还是瘸着腿坐在他对面:“还想问什么?我知道的都说了。”
“不问什么,就想跟你喝点酒。”
他跟风念安说来审邓泰其实是随口瞎掰的,过去四天了,审祖宗十八代也该审完了。
他就是突然在那一瞬间,有点不敢跟风念安待在一起。
尤其他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怎么能越看越上瘾呢?
朋友好到一定程度,是会这样的吗?
他回忆一下自己在长平关时交的朋友们,好像并没有。
他直觉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赶紧抓了个藉口遁了。
他本来想找傅宜的,一问才想起来,傅宜被他支去宝云县处理后续了。
无奈,只好来找邓泰。
他倒满一杯酒放在邓泰面前:“刚才路过方瑾那,听他说这是汀州特产,具体工艺没听懂,反正就是很厉害的意思。我没喝过,我记得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
邓泰已经成为阶下囚了,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靖州人。”
“哦对,”钟离烬想起来了:“赵老三说过。”
随即,他好奇问:“靖州天子脚下,按理说赈灾效果应该还不错,怎么会往汀州跑?”
应该是汀州难民往靖州跑才对。
邓泰警惕的看他一眼。
钟离烬感觉到了,喝酒的动作一顿:“怎么了?有隐情?”
邓泰一边喝酒,一边仔细打量他,半晌才问:“你是长平关来的是吧?”
钟离烬挑眉:“这不是显而易见?”
邓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我走这一路,见到的难民也不少,但是几乎没有徐州的。”
钟离烬不知道他说着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接茬。
邓泰好像也没想让他接话,自己又说:“可见你们徐州治理有度,百姓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虎父无犬子,我相信好人也不会教出王八蛋——世子,你应该是个好人吧?”
钟离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骂自己,但直觉上这好像不是一句讽刺。
他犹豫着点了下头:“起码应该不是王八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