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外公还在,温斯庄园也没有出事,他跟席宸一起回到温斯庄园庆生,梦里的庄园莺飞草长,是一副如他记忆中春日来临的盛景,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姐都没有死,母亲在忙着插花,父亲在为他切蛋糕,而姐姐走到他跟前,难得给他说了段正经的生日祝词……
柏沉浸在无尽的喜悦中,却蓦然瞥到头顶变得阴沉的天色,厚密的云层压下,周围人的表情渐渐凝固,柏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道惊悚的雷击落下,温斯庄园骤然起了大火,原本欢声笑语的场地顿时变得寂静无人,大火燃尽了一切,留下焦黑的土地和亲人已被碳化的尸骨,只剩柏呆呆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中站着。
他认出其中一具尸骨是自己母亲,忍不住伸手触上去,却在指尖触碰到那具焦黑碳化的尸体的一瞬间,整个尸体忽然化为粉齑,被风一下子卷走。
“不……”
柏喃喃念出来,他伸手抓了一把,没抓到,下意识拔腿追过去。
途中,他又遇到了无数具尸体,外公、姐姐、父亲、伍德先生……所有人都化为了齑粉,直到最后,从粉尘中走出一个人影——席宸站在他跟前,表情忧伤地望着他道:“小柏,你还有我。”
柏摇摇头,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那么多亲人的离去,后退时踉跄了一跤,却忽然感到腹中传来一阵令人更加不安的剧痛。
他莫名其妙地跌坐在地上。
温热的鲜血从他身体.下方漫出,迅速染红了被火烧过的焦土。
席宸从他亲人所化的齑粉中缓步走出来,表情先是惊恐,随即恶狠狠望着他:“你怎么能害死我们的孩子?”
“不……”
柏张口想解释什么,可眼前的一切突然坍塌,庄园倾倒、鲜血蔓延、黑色不知是焦土还是尸粉裹成的风暴铺天盖地席卷……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席宸面容狰狞地站在那场风暴中间,无比恶毒地望着他,嗓音疯狂又喑哑,嘶吼道:
「你怎么能害死他?你知不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有多重要!你……」
……
柏睁眼醒了过来。
他大口喘息,怔怔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看到克拉卡帕宫独有的奢华幔帐从天花板的吊顶垂落下来。
坐在他旁边的席宸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握住了他的手。
柏转过头,目光投落到席宸身上好一会儿,恍恍惚惚地艰难聚焦视线,许久,才将眼前这张面孔与梦里那个狰狞嘶吼的人区分开来。
席宸脸色极其苍白,表情中写满了近乎惶恐的不安与内疚,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各自局促站着,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柏听到席宸小心翼翼询问他:“小柏,你……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柏将目光收回来,重又望向头顶的天花板。
片刻,他下意识伸手抚上小腹。
孩子没了。
从席宸的表情和周围医生的状态就能得知这个结果,可柏还是不死心,用手来回在自己平坦的、缝着几针创口的小腹摸索,他按疼了自己,额头也很快冒出汗来……直到席宸一把抓住了他。
席宸给身后的医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出去。
战战兢兢了一整夜的医生们落荒而逃。
房间里传出关门的动静,席宸攥着柏的手,因不安而无意识地低吻对方蜷起来的指尖,他绞尽脑汁想用一切平和安抚的词汇劝慰柏,可柏偏头看向他,目光里隐忍着无事发生的祈求、以及希望他不要开口的泪光。
席宸心疼得快要碎了。
他不断摩挲柏的指尖,喃喃道:“怪我……我不该让你在这种时候怀孕,我……”
医生说柏的身体状况很差,怀孕前身体就没有调理好,原本按照计划好好休养的话不是什么大事,可接连的打击对他情绪造成了严重影响,经过改造的身体无法协调孕期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消耗,流产甚至都不是意外……
柏闭上眼睛,再次将头转回去,泪水就那么毫无阻拦地从他眼角划出。
“小柏……”席宸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一遍一遍向柏道歉,“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早该想到的,是我没有顾念到你的身体状况……”
“席宸……”柏有些麻木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般,打断说,“我有些累了。”
“小柏……”
“我想睡一会儿。”
柏想回到梦中,回到那个莺飞草长的温斯庄园,他累了,累到连跟席宸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
席宸默然从卧室里走出去。
侍卫在门外值守,席宸嘱咐他们注意房间里的动静,而后一个人走到空旷的走廊。
这里空无一人,他从口袋里摸出方才不停震动的手机。
陈正在给他发消息。
消息里,陈在问伊丽莎白的下落——林恩知道自己的妻子前往温斯庄园,他在出租屋里等了许久,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如今也联系不上伊丽莎白,只能通过李威尔向陈询问。
席宸看着信息沉默许久,给陈回拨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告知陈伊丽莎白死亡的消息,叙述了当时的情景,承认是自己对伊丽莎白下了死咒。
“死……死了?”电话里传来陈匪夷所思的声音,“不是,这……你让我怎么跟林恩交代!?”
席宸摇头,他也不知道。
“你怎么能……”陈的语气依旧难以置信,“你……当着柏的面杀了他姐姐?”
席宸无从解释,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应激的状态——他抵达温斯庄园的时候,率先入目的便是柏满手满身的鲜血,伊丽莎白正拿着刀攻击柏,而席宸起初也并没有想下杀手,只是给了对方一记御魂,但伊丽莎白宁愿生扛忍痛,也没有停止对柏的攻击。
席宸:“我还能怎么做?柏怀着孕,已经生扛了一记雷杖……她是柏的姐姐,怎么能对柏下这种手?”
陈有些闹不明白:“他们姐弟俩到底有什么恩怨?”
席宸闭了闭眼睛,摇头:“我不知道,柏现在也不太想跟我说话,我……”
顿了顿,席宸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陈在电话那头静了半晌——从他认识席宸以来,从没听过席宸用如此自我怀疑的语气说话,正常状况下,这人就算没理,也要想办法强占三分……
他听出席宸语气里强烈的不安。
陈把方才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别想来想去的了,林恩那边我帮你应付,等柏情绪好一点,你……再想办法跟他好好谈谈。”
……
席宸挂掉电话后,又转头去了女王的病房。
女王知道席宸紧急拨派皇家救护车、将柏从温斯庄园一路送到这儿来的事,事至如今,她还在等消息。
而席宸此刻不得不去告诉她,自己跟柏的孩子没了。
女王听完后静默了很久。
席宸垂首在女王身边站着:“是我的问题,是我……”
“罢了,”女王淡淡打断他,垂眼示意他坐,“不是你们谁的问题。小柏身体不好,这些天来发生这么些事,谁也没料到……孩子固然重要,但你们以后还有很长时间。”
席宸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女王抬了抬有些无力的眼皮,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席宸一眼:“行了,用不着在我面前绷着,你自己这些天来,也难受坏了吧?”
席宸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他眼角泛红,将头抵在女王的床边,抓着女王近乎枯瘦嶙峋的手,半晌,轻轻叹了出来。
他没敢告诉女王伊丽莎白的事,因为感知到女王越来越微弱的生命和魔法气息。
片刻,席宸咽下心底所有的晦涩,摇摇头:“您好好休息。”
而后起身,从女王病房走了出去。
*
柏一连几天没有踏出房门。
席宸每每忙完公务后来陪他,却也并不能跟他多说上几句话,柏大部分时候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偶尔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情绪。
席宸不安心,请心理医师来探望,却被柏一言不合地拎起床头花瓶砸了出去。
“小……小柏!?”
席宸心惊胆战——柏几乎从不会如此莫名地对任何人发脾气。
他抱住似乎还要从旁边找东西摔过去的柏,忙给医师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先出去。
柏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你觉得我有问题?”
“没、没有……”席宸只能安抚,“我只是……怕你心里不舒服,找人来开解开解。”
“我没有什么需要开解的。”
柏挣脱席宸的怀抱,重新躺回床上。
这些天来,他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声音:
「你的孩子,你怎么把你的孩子给弄没了?」
「你需要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我该怎么办?」
「你需要重新孕育一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