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的味道,好甜。
慕昱风手中仅余一张糖蜜纸,他正面看,反过来,再细细看。一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难得漾起似乎能满溢出来的笑意,一刹间,真切的欢喜,更胜瞳目之中的微光暮色。
君赢羽忽然握住他的手。
慕昱风突然怔住了,不敢抬眼。心思却瞬间冷了下来,顷刻之间百转千回。
二人正僵持,不多久,门外有人来禀告,似是宫内急诏。
君赢羽收拾好仪态,站起身,自上而下地望了慕昱风半晌,这才离去。
眼见人跨门而出,慕昱风终于松了口气。
许久,却听到一声猫叫。
片刻之后,有一只小黑猫从房中角落处缓缓步出。
那黑猫毛光油亮,步履优雅危险,慢慢逼近慕昱风,一双宛若翡翠,碧绿色的猫眼于幽暗的房间中反射着光。
慕昱风看着那黑猫,却忽然笑了。
片刻后,他拆下黑猫项圈中信件。
信中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事成。
底端小字是,如何谢我?
慕昱风不由勾唇一笑。心道,这人写字,竟真的与他的心性一般,随心所欲毫无拘束。事成二字,无不透漏着写字之人的自视极高的骄矜跋扈与志得意满。
灯火摇曳之下,薄薄的信纸被火焰吞没,燃起的火苗映照于慕昱风眼底。
慕昱风眼神迷离,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跳跃的火苗,看着信纸在自己手中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微微笑着。
今上传召,君赢羽赶至宫内,来到御书房,却见文太傅,左右二相,大理寺卿已立于两侧,似乎是来了多时。
多日不见,今上于病中面色却有些苍白,神情很似不济,形容略憔悴,但神色很是冷凝,不知出了多大的事。
君赢羽跪拜,依制揖礼道:“微臣来迟,陛下恕罪。”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上微微颔首,咳嗽两声,才道:“广御王请起。数月以来朕身体抱恙,辛苦皇弟为朕处理国事了。”
君赢羽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幸事。”
皇帝精神不好,便也不再寒暄客套,于是开门见山道:“月前,梁地大旱,皇弟派户部顾伯悠赶赴梁地,赈灾抚民,可有此事?”
君赢羽正了正神色,道:“是。”
顾伯悠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先生。之所以委派顾伯悠前去梁地,自有君赢羽的盘算。
一是顾伯悠清廉正直,少时因家贫,一直在民间做教书先生。直到而立之年,攒够了上京的银钱,这才一路通过县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参加了科举考试,进而到如今,成了人人艳羡的京官。
因他年轻时经过穷苦日子,颇知百姓之难处,做事也仁心仁义,便颇得百姓爱戴信任。顾伯悠在民间的声誉甚好,顾伯悠一去,这抚民安民一事便成了五分。
虽说,顾伯悠殿试那年并不拔尖,只搏得了榜中末名,但难得他写了一手极好的字,便颇得文太傅赏识。
文太傅是皇子王爷们的先生,文太傅青眼有加之人,君赢羽也必照拂一二。
若说顾伯悠多有才干,倒也不至于,十数年前,不过也是个庸碌无为的七品县丞,只不过因着任职在京畿之地,便也多了结识达官显贵的机会。
只是偶有一个机会,结识了当朝太子太傅,在文太傅的有心提拔下,便一路官运亨通,直至今日的三品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二来,顾伯悠任职户部,掌管国家赋税收入,钱银支出之事。又算是文太傅的门生,官场之上,诸多人便不会再与他为难,差事想来也好办许多。
皇帝却不给君赢羽多想的时间,只沉吟一阵,道:“今晨,有急信来报,顾伯悠于梁地死于非命。梁地赈灾一事搁置,百姓暴乱。”
君赢羽虽然吃惊,却依然镇定,只沉吟片刻,道:“先不论消息虚实,当此之时,梁地不能乱。至于顾伯悠缘何出事,需要再查。”
皇帝颔首,看向一侧,大理寺卿谢靖和心领神会,一步上前,拿出一样东西,道:“今晨上报消息之人说,顾侍郎死相十分凄惨,竟被人剁去双手,书斋内文房四宝皆被毁去,只于一支毛笔,钉入顾侍郎脖颈之中。”
君赢羽奇道:“凶器,乃是一支毛笔?”
“是,便是这支。”
谢靖和说罢,上前递出毛笔,君赢羽两手接过,于掌中左右端详,发现这毛笔竟非同寻常。此笔,笔杆并非竹制,乃是青铜所制,且笔身是一柄长枪的形状。
青铜长枪制式的毛笔,君赢羽不知是何处见过,却只觉有些熟悉,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照理说,此乃凶物,本需留在现场以供探案。却奈何顾伯悠是京官,一般公堂自然审不了,必得上报大理寺以待圣裁,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另外,还有一副字,却不知是顾侍郎的,还是凶手留下的。”
谢靖和说罢,又从袖中掏出一物,却是一副卷轴。
展开后,却是一行大气磅礴、狂妄不羁的笔墨字迹。
「十年磨一剑,霜刃从此试。」
众人一惊,好大的口气!
这十字,字字铿锵有力,力透纸背,竟有森寒冷锋,利刃出鞘之意。
君赢羽皱眉道:“这绝非顾侍郎字迹。却是凶手在挑衅。”
“顾侍郎君子之风,笔墨字迹亦端方雅正,很有风骨,必不会有如此嚣张气焰。”
君赢羽话说的在理,众臣附和。而文祯卿听罢,却只缓缓睁开眼睛,向那字迹久久望去,并不多言。
皇帝见他这般,道:“顾卿是文太傅的门生,尤其是这一手好字颇得文太傅青睐,今日顾卿遭此不测,朕知太傅心痛,却还是要劝太傅保重好身体。”
文祯卿揖礼,痛心疾首道:“多谢陛下。”
当此之时,除却顾伯悠一案外,还有梁地赈灾、百姓安抚一事。皇帝疑心甚重,信不得旁人,再加上顾伯悠一死,便要派出个顾伯悠之上,比其还有威望的人去才好,以示朝廷重视。
这一来二去,差事便落在了君赢羽头上。
君赢羽也不推脱,只是谏言因有朝廷命案也在梁地,便要大理寺卿谢靖和先行,自己过几日再动身。
皇帝允准。
文祯卿再三嘱咐君赢羽万事当心。
众官屏退,皇帝自然问起了镜云公主一事。
皇帝虽因病避世,却不是聋了哑了,广御王府睿江王遇刺这么大的动静,一国皇帝少不得要问上一问。
君赢羽将来龙去脉一一禀告,只是其中诸多细节,避而不谈。
他只道,镜云被贼人劫持,却并未查出对方身份。他于众乱之中救下公主,偶遇神医,而后得慕昱风试药之恩,现人已得救。不日,便会安排镜云服药。
皇帝听罢,知晓镜云无碍,也松下口气,于是道:“那依你所说,镜云遇袭,与那慕昱风并无干系。他此次为公主试药,完全出于自愿?”皇帝沉吟道,“可既如此,慕昱风究竟为何愿以身犯险?”
君赢羽道:“煜羡常年庇佑邃羽,他现下虽为镜云犯险,以后在其他事上,陛下总能记着他的好处。”
皇帝皮笑肉不笑道:“怕只怕,他存的,是不该有的心思。要的,是朕不能给的东西。”
君赢羽不由替人辩解道:“陛下多虑了,他万不会如此。”
“万不会如此?”皇帝负手踱出几步,临窗而立,背对于人,冷笑道,“你是镜云二哥,那小女娘对慕昱风存了何种心思,你这个做二皇兄的,竟看不出么?”
“邃羽,蕞尔小国,慕昱风,腌臜之人。这等出身,如何与我煜羡公主相配?”
伺候在殿外的数名小侍官被吓得瑟瑟发抖。
片刻,殿内又传出了许多玉器奇珍,被狠狠摔碎在地的声音。
间或有陛下怒骂斥责之声,却不闻君二王爷顶撞之语。
殿外众侍被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俱都瘫软伏地,瑟瑟发抖,生怕小命不保。
殿内刚刚还好好的,却不知君二王爷顶撞了陛下什么,竟惹得龙颜大怒。
不过一会儿,殿门被打开,君二王爷从殿内跨门而出,侧颜一笑,看向一旁的恰好抬首小侍官,温言道:“去请皇后娘娘。”
“是,是!”
那小侍官如蒙大赦,忙跌跌撞撞地去了。
君赢羽于殿外,躬身一礼,平静无波道:“臣弟先告退,还望皇兄保重龙体。”
“给朕滚!”
君赢羽站立的地方,顺势一个白玉瓷盏便被砸了出来,那玉器落地,应声而碎,于他脚下摔得粉身碎骨。
君赢羽垂眸望了许久,未再上前好言认错,只径自离去了。
数日后,广御王府。
镜云公主睫羽微颤,片刻后,缓缓睁开一瞬。
床畔围了许多人,她一时看不清,待到慢慢适应屋内光线,她才又勉力睁开眼睛。
“镜云,镜云,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
镜云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待看清来人,她虚弱地唤道:“二皇兄......”
君赢羽听到有回音,便放下心来,朝她微微笑了一笑。
镜云目光又向旁的看去,却见远处坐了一人,脸色苍白,身子虚弱,也是紧张地望着她。
“王爷......”
慕昱风见她醒来,心下终于大安。只是他刚刚被人取了心头血为镜云入药,身心俱疲,因着担心,才竭力在此强撑。
“公主醒了就好。”
慕昱风安抚一笑,看似无碍,只是一句话说得很是有气无力,好似已被人要了半条命去。
君赢羽见状,微微皱眉,但回头安抚镜云时,又换上了一副温柔微笑的表情,只听他好言好语道:“镜云,你先好好休息,二皇兄派人去做些病人能吃的米粥,等你醒来再吃。这是肖神医,他自会看顾你。”
君赢羽向镜云介绍肖烜,镜云却一直望着远处的慕昱风,期间只应付似地点了点头。
慕昱风也望向镜云,微微颔首。
君赢羽看到他二人互相对望,垂下目光。
数月以来,滴水未进。
镜云确实还有些累。
君赢羽话刚罢,却见她已沉沉闭上双目。
慕昱风觉着身体不适,起身要去休息,刚要走出两步,却突如其来的一阵头晕目眩。他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却被人紧紧扣住手臂。
慕昱风抬头一看,却是君赢羽。
君赢羽目光如水,沉沉盯着他,却一言不发。
慕昱风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回避他视线,许久后方道:“王爷,小王着实......着实有些不舒服。”
君赢羽手上的力气瞬间轻了,于是轻手轻脚扶他出门,开口问道:“怎的不舒服?”
慕昱风以袖护住心口,一边走,一脸苍白地道:“心口有伤,确实痛。”
他身上出了许多冷汗,也确实是身弱体虚,只走出几步,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虽说方才肖神医取血之时,已尽量小心,取血之后,也做了万全之策,防止伤口感染。可连日以来,数次重创,也确实让慕昱风吃不消。
二人慢慢往回走,君赢羽扶着慕昱风,因着他身上有伤,便走得小心翼翼,着实不快。君赢羽不说话,慕昱风便觉尴尬,于是找话道:“公主终于醒了,这下邃羽之危便解了。小王也不必再懊悔,成日提心吊胆了。”
君赢羽道:“嗯。”
慕昱风干干一笑,想了想,又道:“国主来信催促,过几日,小王便回去了。”
君赢羽道:“好。等伤养好一些。”
慕昱风又道:“回去之前,要去桓阳山千机楼求见易公子。”
慕昱风之意,是想起君赢羽前些时日曾说,有意与他同去邃羽,便想以去桓阳山之事婉拒。毕竟他有些事情,要与易公子私下探听一二。
君赢羽怕是贵人多忘事,也不接话,反而问道:“桓阳山在煜羡与邃羽交界之处,睿江王此去桓阳山,可是途径梁地?”
慕昱风心道,既然他忘了,更是好事一桩,便也不再提及,反而松了口气。有煜羡之人,毕竟行事不便。
于是接话道:“正是路经梁地,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君赢羽摇头,并未答他,只一路将他好生送回房休息。
数日后,君赢羽赶赴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