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理了理衣衫,才对着侍从吩咐道:“去看看还有多少人没来,马上关门开宴。”
“是……”一带头侍从低声应是,话音刚落,只觉面前刮过一阵风,再小心抬眼,面前人便早已无踪。
几位侍从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猜测这刚刚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然给大名鼎鼎的杜老板脸色看。
细雨绵绵,街上的摊户忙着收摊,路上出来的急没带伞的行人都一手护着头一边加快步伐。
温梨撑着把天青色的小伞拐进一胡同里。
不远处穿着工衫的女人眯了眯眼,将别在腰见的匕首抽了出来,转而藏在袖子里,双眼紧紧盯着温梨,快走几步转进了巷子里。
前头的温梨仍一无所觉,撑着伞走在稍显拥挤的小巷里。
女人将刀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缓缓加快脚步向着温梨靠近,细雨砸在寒刃上,登时也像被劈成两半似的往四处飞溅。
少女的后背近在咫尺,现在只消她微微抬手再落下,这姑娘今日便也难逃一死了……
女人手臂抬起,在心中默念一句:拿钱办事,怨找正主……而后眼里闪过狠厉,手腕转动匕首忽而向前刺去!
“啊!”
巷间传来女人的哀呼,不消顷刻又湮没在蒙蒙细雨间。
*
温梨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向后看去。
就见一三十上下,面容普通的女人跌坐在泥土里,身上灰鼠色工衫也被泥血染的污秽至极。
女人表情痛苦的捂着腹部,而那处正源源不断地留着鲜红的血,犹如水闸放水,止都止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
哀呼的间隙嘴里蹦出两句疑问,女人死死的盯着拦在她面前那两个穿着破烂的人。
而很明显,刚刚正是这两个穿着破烂的乞儿护住了即将被砍伤的温梨。
两乞儿身上仍是邋里邋遢,甚至连面容也不太清晰,但两人却一人扛一把不大的刀,满身煞气的站在女人面前。
“今儿遇到我们姐俩,算你倒大霉!”其中一乞儿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叫大夫……不,你们不能不救我……要是你把我杀了……”偷袭不成反被偷袭的女人忍着痛,嘴里含糊不清的吐着话。
“啧,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听不清……杀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霎时砸在地上女人的身上,女人眼睛微微睁大,下一瞬,献血喷溅……
温梨站在一尺之外,面上并无过多表情,只握着伞柄微微颤抖的手映征出了一丝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尸体处理干净。”
温梨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好嘞!”两乞儿随口应道。
温梨闭闭眼,不过一息复又睁开,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温梨脑子有些乱轰轰的,一双脚也不知如何动作,竟是又在巷子里转了几圈才重新踏上街上的大道。
前方传来杂乱的嘲杂,温梨一顿,抬眼望去,便见一棵硕大的榕树底下搭了个高台,因而上面不站人,所以台子建的不算大,台子底下却是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有些撑着伞,大多则戴个蓑帽,皆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台上的戏幕,时不时发出两声喝彩。
影幕上是两个布制小人,身上被绳子牵着,随着后面操作的师傅动作着。
现下戏正演着主角夫郎因吃了从城买来的米而腹痛卧床的情节。
丝线在师傅手底下灵活运转,布制小人也像有了生命一样,一举一动都活灵活现的,在加上本就精彩的情节安排,观众们没几下就鼓上几掌。
温梨站在一旁歪头看着,心中忽然涌出一丝不安和大大的疑惑——戏影不是两天后才开演嘛,这是……
虽然这也不会影响她的计划……但,总归让人心有不安。
温梨正咬唇思索着,忽然肩上搭上了一只手。
“温梨!”
温梨:“!”
温梨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去,看到来人才心下一松。
“徐风竹你吓死我了。”温梨一手拍着胸脯,心有余悸。
“你干什么亏心事啦,这么容易被吓到。”徐风竹插着腰凑近她问道。
温梨后退几步,“我一向积善行德,哪干过亏心事?”
徐风竹看着温梨不似往日平静的面容,表情越发狐疑:“真的吗?”
温梨定下心来,咳了几声,头往戏幕台子方向扬扬,“倒是你,不打算和我好好解释一番吗,我记得戏影好像并不在今日办吧……”
徐风竹哽了哽,面上带了点心虚。
“这个嘛……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只是一直没寻着机会……”
温梨皱皱眉,”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徐风竹抬眼看了前面被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戏幕台,才开口道:“其实吧,这选戏本子呢,也并不是书肆里说的算,主要还是台班子师傅点头才行啊,你的话本写的虽好,但流传度什么的都不行,我拿着你的传奇寻到师傅,人家还问我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本子呢……”
温梨默了默,心头虽是一跳,但也努力保持镇定,随后表示理解,但……
“那这是什么情况?”
徐风竹清了清嗓音,再道:“于是我让师傅仔细读了读你的本子,师傅也觉得你写的不错……但是你看啊……”
“我们这县里一年也就只能看这一次戏影,戏幕选择当然还是要选大家耳熟能详,都愿意看的才行啊……不过呢我又跟师傅商量了一下,决定用你的戏本子先做个开头,招揽看客……就是可能在正式出演戏影那天,就不会再上你的传奇了……”
这番话温梨倒是听明白了,来这向庆县这么长时间,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些。
一般每年戏影开演,都会搭个能避风挡雨的大棚子,到了晚上,这县里的女男老少便搬着凳子椅子团团围坐在大棚子里,去的晚的坐不上大棚的,也不会嫌弃,孩子们爬到榕树下,中年人踮起脚尖,老年人则坐在树底下听热心的能看见戏台的人讲述着,人们往往会就着戏台,在这坐上个一个晚上,直至天光大亮,一年一度的戏影也便落幕。
而现下还并未到开演的时候,围在周围看影戏的人虽不少,却不如真正开演时那样多。
这应该是开头的试演,拿的她的本子来试手,告诉大家过几天就要开演的信号。
说白了,这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预热……
而站在后头操作布人的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师傅,而是徒弟之类。
徐风竹看着沉默下来的温梨,心中有些打鼓,“我知道,这可能与你想的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你的传奇不还是上了戏幕嘛……我也不算言而无信……”
徐风竹这话说的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当初温梨拜托他时,他可是斩钉截铁的一口应下。
耳边还时不时传来观众们的应喝声,温梨抬头看了眼天,天上的雨落的细,看着并不小像会继续落大的模样。
她忽而问:“那这场戏能不能演完?”
“啊?”
徐风竹怔了一会儿才答道:“……这个得看本子长短吧……一般放在正式开戏前的本子都不会演太久……但若是观众们喜欢,也是会继续演下去的。”
温梨拧拧眉,忽而抓住徐风竹的手,道:“可不可以让我见见师傅们。”
温热的手附在徐风竹的春衫上,虽并未触及肌肤,徐风竹却还是觉得有些灼人。
他答的有些磕绊:“……好,当然可以……”
……
“来,石大人,尝尝我们向庆县内特产的酒……”
何知府笑着俯身为司凤倒酒。
原本宴席是设在院内的,四周在附以群花陪衬,却不想天公实在不作美,好端端的竟下起小雨来,众人无奈,只好又搬来室内。
好在杜家家大业大,众人聚在室内也不显逼仄。
降香黄檀制成的黄花桌摸起来冰凉细腻,上头还另摆上丝绸华布做桌垫,室内处处尽显主人家的奢靡大方。
司凤看着桌上的酒杯,忽而勾唇一笑,长指慢慢执起酒杯。
这酒确实与别处不一般。
金黄色的酒水明亮透彻不含杂物,一看就是上乘的酒。
而如此美酒在前,司凤却并不动作,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
坐的远的自然无法观察到上座的情况,索性不去管,下边的人忙着吃酒交友,只坐在上坐的几人屏息凝视的看着司凤。
见司凤没有动作,杜金呵呵一笑,主动拎起司凤桌上的酒壶利落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要不说石大人是大地方来的,干过大事情呢!做事就是谨慎,来,我先来喝一杯!”
说罢头一扬,一杯酒便下了肚。
杜金喝完将酒杯朝下,杯中酒被她尽数喝完,不漏一滴。
站在司凤身后的殷慈眉头一皱,正欲上前对她主子说些什么,就见司凤抬手拦住了她,示意不需她操心。
司凤勾唇一笑,没有理会杜金说她谨慎的事,执着酒杯的手往嘴边一送,利落喝下。
“女君……”殷慈担忧的唤了司凤一声。
司凤不甚在意的抹抹唇边的酒渍,道:“果然是好酒,京城虽不缺美酒,倒是少了几分淳朴。”
见司凤行动如此豁达,县令知府及杜金三人笑开了。
陈县令亦一脸赞赏的看着司凤。
何知府笑着攀着杜金那壮硕的肩,笑道:“就知道大人会喜欢,我们杜老板可备了许多,今日咱们几个不醉不归。”
司凤挑挑眉,无视杜金投过来的笑,姿态放松的瘫坐在椅子上。
三人眼神互相交流了番,各自在暗地里勾起唇。
酒过三巡,美男艳曲都还未赏完,在场的便都醉倒了一大片。
杜金更是喝的满面通红,不知身在何处。
唯有司凤及陈县令神色还算清明。
见灌不醉司凤,杜金那双绿豆眼一转,又打起后头殷慈的主意,杜金一手抱着酒壶,大着舌头道:“侍卫姑娘……不来喝一杯?”
殷慈面无表情,不卑不亢:“卑职不善饮酒。”
杜金将头一摆欸了一声,还欲再劝几句。
这时门外却匆匆跑进一个小厮。
“杜东家……大事不好了!”
这句音量不小的话让在场的说话声都小了几分,醉了的,半醉不醉的,此时都扭过头来看着这名擅入的小厮。
县令皱起眉头道:“没见我们在招待贵客?”
那小厮见自家主子已醉成那副鬼样,面上更添一分急色,此时竟也顾不得在场做的官大人了,再次开口道:“小的要报的是大事……米行出事了……”
司凤眼眸一抬,一双眸子盯紧了出声的那名小厮。
杜金也摇晃着坐起身:“事关我米行?发……发生何事了。”
小厮抹了把头上的汗,开口道:“陈员外领着新纳的小夫上了门来闹事,说是吃了我们米行的胭脂米,把肚子给吃坏了,现在领着家丁把咱米行都给堵了……”
“什么?!”杜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底下的小官员见是商户的事,纷纷不甚在意的扭过头去继续喝酒。反而是坐在上头的两个大官眉头猛然一皱。
陈倚县令手指敲击着膝盖,对着杜金半下命令道:“杜老板还是赶快回行里看看比较好。”
杜金被这一吓,酒都醒了三分,身旁的侍从搀着她站起身。
“备马……备马车……”
*
这样一闹,众人喝酒的心思突然之间便没了,司凤也自然的告了辞,人刚出正厅,却被后头追来的陈倚叫住了身。
司凤回头笑道:“陈县令,可是还有什么事?”
陈倚喝了酒,但胜在酒量不错,神色清明,她手里握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香囊,上前就要热络的将香囊往司凤腰上系。
司凤挑挑眉,却没制止,任她动作。
待系完,陈倚才后退一步笑道:“喝了不少酒,这是解酒香囊,山里路途颠簸,也能好过些。”
司凤笑道:“那便多谢县令了。”
陈倚摆了摆手,“今日石大人莫要怪罪才好,好好一场宴会竟被刁民搅了。”
这刁民,显然说的是陈员外一众人。
司凤勾勾唇:“县令不一起下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