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雪如何不信?
从前的陆为霜视线永远跟随着他,好像茫茫天地只能看到他一个。不论他如何冷漠,如何驱赶,始终执拗地跟随左右。甚至于看他的眼神,都令他觉得犹如裸/奔,如今呢?
五百年沧海桑田,改变了太多。
常人十年前认识的人都尚且记不全,何况是一个五百年前公认的死人。陆为霜生性纯良,在百年鸿沟与往日恩怨中还能记得曾经师徒情分,已实属难得。
沈行雪原本并不奢求什么。
现在能得到这一点,已感上苍保佑。
点了点头,道:“嗯。”
陆为霜又道:“说起来,如果不是我,师尊也不会……不会……总之,都是弟子的不是。是我欠了你的。”
说到最后一句,陆为霜眼睫垂下,声音变得又轻又哑。
不会什么?
沈行雪未曾深想,只以为是说不会将他逐出师门,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从前之事,都过去了,没有谁欠谁的。”
为什么将陆为霜逐出师门?又为何相见不识,恩断义绝?当真是因为他对陆为霜没有半分情意吗?这些,都不必说。
从前不必,往后更不必。
陆为霜心中苦笑,他的师尊,总是这般好。这样轻而易举原谅了他所有所作所为,其实原本就是,若非后来他胆大妄为,言行无状,步步紧逼,又何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害得师徒背道,害得沈行雪……
陆为霜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头。
沈行雪原谅他,他却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魔尊?太师?你们在哪啊。”左蝉衣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
沈行雪回过神,想起他们进来的目的。
进来之前都未曾想到里面是如此一番景象,各自都没有商量该如何才不至于分散。事实上,即便有心,也不敢轻易来和魔尊商量,毕竟大家都是跟着魔尊一起的。魔尊没发话,还以为他自有办法。进来后却发现别说魔尊,就连身边人都不见一个,唯有无数怨灵盘桓来去。
一时之间,众人不禁都有些慌乱,还以为中了奸计。然而在这怨灵包围中,又不敢轻易动手,免得惊扰激怒它们。
陆为霜神情一寒,沈行雪向他望去,登时一惊。只见他双目中赤裸裸的满是杀意,额间若隐若现一道红色魔纹!
难道离他成魔之地愈近,对他的心性也会有相应的影响?
沈行雪脑海中立时出现了菩提镜中的景象,心中惶惑不安,刚要上前一步,周围的怨灵却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四散奔逃,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叫得人耳膜炸裂,仿佛一股潮水不由分说挤进了脑海。众人在一阵耳鸣声中看见怨灵分往两边挤去,让出中间一条宽阔的大道。
陆为霜冷冷道:“给我闭嘴。”
那些惊声尖叫骤然消失,一片鸦雀无声。
“……”
左蝉衣咂咂嘴:“魔尊大人,有这排场,怎么不早摆出来。”
陆为霜抬步便走:“跟上来。”
众人心中同时松了口气。
怨灵的尖叫没有对沈行雪造成影响,自从一见陆为霜的魔纹,他便有些魂不守舍。目光在身后这些修士脸上一扫而过,在周道全身上定了一定。周道全触碰到他的目光,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
沈行雪心想,如果……这些他在菩提镜中看到的人都消失的话,会怎么样?
行了一炷香时分,冲天的魔息扑面而来。
左蝉衣仰头叹道:“天呐,被人取走了那么多魔息,竟还有这许多。”
陆为霜冷哼道:“本座的魔息岂是旁人说能取就能取的?”
左蝉衣当即不耻下问道:“那敢问魔尊,那人是如何取走的?”
陆为霜静静看着乌漆漆笼罩了方圆几百丈的魔息。
半晌,才道:“这就是本座当年遗留的全部魔息,要是说能取走就能取走,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当魔尊了?那人只取走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周道全张口结舌道:“微不足道的一点?那是多少?足以够她们用来驱策那千百尸鬼?”
陆为霜冷笑道:“不多于一个拳头,每人分得一粒沙子大小,也足够他们受用无穷了。”
他轻飘飘中带着点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派,让人忍不住地敬畏。同时,众人都有些心惊胆战。就这么一点,就足够那白衣面具人灭了流云山满门,那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力量?简直难以想象。
又都庆幸,之前在流云山魔尊放了他们一马。昨日之事尽管存有疑点,譬如既然拥有如此难以想象的力量,又缘何连个诡修都斗不过?但他们好算还不算冲动,问灵在先,又有祁连山众人报信在后,说不定是那诡修侥幸逃脱也说不定。
李怀远道:“那……那魔尊,您老人家快看看,究竟是何人拿了您的魔息。”
陆为霜一瞥眼,冷冷道:“再叫我一句老人家,我割了你的舌头。”
李怀远立马伸手捂住嘴,不住摇头。
这些魔息作为陆为霜灵魂的一部分,若是有人靠近,他必会有所察觉。但他有意疏远,是以这么多年来丝毫不觉。即便知道有修界之人惨死于魔息之下,得知必定有人到过此处,也懒得去追究。
他往前走近一步,沈行雪下意识也跟着走近了一步。
陆为霜回头道:“师……师尊,你……你靠远些。”
他眼神有些微不可查的躲闪,脸色颇有些不自在,道:“这些魔息很是霸道,别……别……嗯……”
说到一半,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心想,徒弟对师尊该是怎么出言关怀的?
他嗯了半晌,脑中忽然闪过一线灵光,脱口道:“别伤了您老人家。”
沈行雪有那么片刻如遭雷击。就连心里那些不安,惶恐,紧张,阴暗,都有一瞬间的空白。顿了顿,道:“那……那好吧。”
他扭头左右看看,退了几步。又看了看,走到姬酆身旁站着。
众修士一直退在数丈外,此时眼看着陆为霜一步一步走向那庞大的魔息。
厚重无边的力量随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
陆为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漆黑的瞳孔已变为赤瞳色,额上魔纹鲜艳如血,他抬手结了个魔印,周遭骤然狂风大作,闷雷阵阵。
躲避在远处的怨灵似有所觉,一片呜呜咽咽惊叫之声。
沈行雪紧紧盯着陆为霜袍袖翻飞的背影,一颗心高高提起。
数百丈内的魔息感应到主人的归来在不断翻腾翻涌,最终都缓缓收进陆为霜身体中。盘桓在此地五百年之久的魔息尽数归位。
陆为霜伸手一握,道:“找到了。”
众人一愣,沈行雪已经奔了过去,见陆为霜似乎脸色有些苍白,心中一焦。见众修士们都聚了过来,也不便再问。
陆为霜宽大手掌中握住一团温润的白光球,李怀远激动得要扑过去握住那枚光球,道:“太好了,现在只要跟着它走,就一定能找到那幕后之人。”
世间生灵都有其独特的气息,所过之处,必有余痕。这团光球便是那人的气息,它先前被困在此地,此刻得以解脱,便会自行去往由来之处。
触碰到陆为霜的眼神,李怀远讪讪收回手臂,缩着脖子,样子看起来要哭了。
周道全道:“既已找到,那咱们快快启程吧。
翌日,众人跟着光球到了一处城镇。这光球并非能一直往其主身上飞去,隔一会还得停下辨别。否则陆为霜早就拿着光球杀上了门。
有了那人身上的气息,也不怕被人逃了。哪怕他夺舍重生了,成为孤魂野鬼了,都逃不出众人的手掌心。换句话说,天涯海角,无处可逃,只有等死的份。怕就只怕他现在打算鱼死网破,然而修界也早有防备,不怕他趁机偷袭。
众人在城中最大的客栈歇下。
夜半三更,周道全门外传来敲门之声。他刚躺下,听到敲门之声,又烦闷又疑惑,道:“谁啊。”
外面无人应答,只又敲了敲门。
周道全登时心中一凛,坐起了身,道:“是谁!”
外面安静半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道:“周叔,是我。”
闻言,周道全心中的疑虑戒备稍稍放下,同时,心中疑惑更甚。心想,柳若真?他不在吸星门待着,来这做什么?难道柳兄派他来增援?
之前讨伐魔尊,吸星门并无动静。来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门派,也有许多没来的。明哲保身,也能理解。
想了想,他起身开了门。
“柳贤侄,怎么,柳兄派你来有事么?”
他走到桌前转身,登时一惊,连忙上前道:“柳贤侄,你这是做什么?”
柳若真抬头看着他,泪眼盈盈,道:“周叔,您快去看看我义父吧!”
周道全心念电转,心知定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想将柳若真扶起,偏偏柳若真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朝他磕了好几个响头:“周叔,求求您,快去看看我义父吧!求求您了,我义父只有您一个交好的,除了您,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
周道全道:“好,先别急,告诉我,你义父他怎么了?是不是和那个残害无辜的白衣面具人有关?”
柳若真泣不成声道:“我,我现在还不能说,周叔,您先给我去看看吧!”
周道全想了想,此地离吸星门也不远,御剑不过几个时辰的路,且先去看看,明日一早再赶回来就是,当即道:“好,贤侄,快起身,我这就同你去看看你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