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经理,是我。”
石桌不远处的树下,姚行云在打电话,他的注意力还一直集中在那个单薄的背影上。
“我想再请一天假。”
“再请一天?”哈胜有些不解,姚行云可从没在比赛期间请过假。
“对,您放心,周四的比赛我会准时去的。”
“行云,你误会了。我是想说如果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和我们说,我们都尽力帮忙。”哈胜连忙解释。
就凭姚行云对GF的热爱,哈胜相信他不会随便做出什么放弃比赛的事。
“谢谢,不过,这事儿你们帮不上忙。”姚行云眼里有些落寞,“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接着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行云,是和那个赌注有关吗?”
“不是,哈经理。”姚行云顿住,僵硬地扯起唇角,“和……我的比赛无关。”
“那好,你有事儿随时联系我们。”
“好,谢谢。”
姚行云脸上勉强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没想到,不,他应该想到的。
他应该想到,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宋知蔚,到现在五年多的时间,她提起她左脚的伤的次数少之又少。
她提起她复健那段日子的次数寥寥可数。
她从未提起过她曾经单板滑雪的经历。
他也只在宋怀蔚和周爷爷云老师的一言半语中窥得一丝所谓的真相。
他应该想到,那天下午在高铁站地下停车场,她是怎样忍着心里的悲痛,一层一层地揭开她深埋心底的伤疤。
只为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可他呢,沉浸在他自己悲伤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他当时心里甚至还有些隐秘的窃喜,窃喜他在她眼里的不同——能亲耳听到她亲口说起她之前那些埋藏心底的经历。
五月份的天气,又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气温有些低,宋知蔚穿得比较单薄。
冷风吹过,宋知蔚不由得瑟缩,继而抱紧了胳膊。
她又想起了那天突如其来的一则VX消息。
那个躺在她VX通讯录五年没有一句对话,却又冒昧地发来邀请的联系人。
邀请她重新参加单板滑雪训练。
孙悦平:【知蔚,我在接流山等你。】
接流山,单板滑雪国家集训队所在处。
那里有着整个华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跳台。
曾经的她,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天天住在那里。
每天早出晚归,不知疲倦地练习着跳台起跃与空中技巧,一次又一次地在蹦床上跌倒爬起,练习着那些在外人看来甚是枯燥的直滑降、转弯等基础动作。
她回B市的第一天,孙悦平给她打了电话,询问她要不要来集训,备战明年2月份的国际雪联大跳台世界杯,以及,后年的斯德哥尔摩冬奥会。
说真的,她听到这通电话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孙悦平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她那爽朗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你不行了,知蔚”。
她忘了吗,五年前她亲口说出这句话,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她一点儿。
当时她的目光全在那个十一岁的后起之秀身上。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指摘的,毕竟,她不行了。
她右脚跟腱断裂。
在她争夺青冬奥会入场券的时候,她当时真的以为她会是那个最终的幸运儿。
她的队友也这样以为。
孙悦平也这样以为。
最后,她不是。
她只记得当时她第一跳排在第四名,与第一名分差很大。
她信心满满,她也没觉得第四名的成绩影响了她。
她相信她,相信她日复一日的努力练习,相信她脚下的雪板会带着她走向更高处。
确实,她的努力没辜负她,她也没辜负她的雪板,第二跳,她以一套反脚内转1620melon抓板动作获得全场最高分,甩出第二名整整九分。
那是她第一次在赛场上做出这个动作。
也是她最后一次做出这个动作。
第三跳,对手表现不错,不过,她能应对。
她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再做一次反脚内转1620melon抓板,再做一次反脚内转1620melon抓板……
这次,她失败了。
失败而已,在她第一天进入国家集训队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滋味。
不好尝,但,不是不能接受。
同平时训练一样,身体再一次从高处砸向雪地。
可痛感却不一样,比平时训练来得要更猛烈。
她发现,她好像站不起来了。
那时,她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她又安慰自己,或许只是摔懵了。
可惜,事与愿违。
她真的站不起来了。
别说赛场了,那个三十公分高的领奖台她都站不上去。
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抬起右脚,尝试靠她自己的双脚站上去,结果却都一样。
她站不上去。
她求孙悦平,她会以最快的速度复健,她可以打封闭,她可以忍。
可孙悦平说,她不行了。
她说的对,训练不等人,赛场不等人,她的身体状况和精力也等不起她长时间的脱离训练。
当年的她都不行,更遑论,五年后的她。
手机早已息屏,黑得发亮的屏幕映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姚行云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抖,拭掉宋知蔚脸上的泪。目光下滑,手背上又瞬间多了几滴晶莹的泪水,随即心疼地轻叹一声,将人揽入怀中,轻柔地摩挲着怀中人微微颤抖的后背。
“姚行云,她说我不行了。”沉闷带着哭腔的声音狠狠地撞在姚行云耳朵里,也撞得他的心生疼。
“姚行云,我当时只是为了哄你,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厉害,我怕上雪场,我怕我再次摔下来——呵,多可笑啊,职业滑雪运动员竟然害怕摔在雪上。”
“不,我说错了,我不是职业滑雪运动员。我是个被放弃的、被教练放弃,也被自己放弃的懦夫。”
“你不是懦夫,你是英雄。”姚行云单膝跪在地上,仰头凝视着面前哭得双眼通红的苍白脸庞。
“知蔚,你是英雄。”
“是六岁时滑雪就能滑得比很多大人都厉害的小英雄,是十一岁就能成为国家职业运动员的英雄,是十四岁代表中国出征和各国顶尖选手争夺奥运会入场券的英雄,是八年滑雪生涯中参加了五百多场正式比赛获得了四百余枚奖牌的英雄。”
宋知蔚有些怔愣,水润的双眸呆呆地望着浑身散发着柔和气息的姚行云。
“是将一个陷入绝境,做好退役准备的电竞职业选手重新拉出泥潭的——我的英雄。”
姚行云眼神亮晶晶,“知蔚,去玩吗?”
宋知蔚莫名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跟我来!”
……
宋家。
宋怀蔚领着月亮刚刚进门,就发现玄关处有一双陌生的鞋,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
刚才,姚行云给他发消息让他去9号别墅楼后把月亮领回去。
他纳闷,为什么他们不自己回来,还有,姚行云怎么还在他们小区,没去酒店。
姚行云说看见孙悦平了。
他也顾不得其他,迅速去了9号楼后将月亮带回来,他原本也想将宋知蔚带回来,可姚行云坚决不同意。
他有些生气,他带他妹妹回家,关他屁事啊!
轮得到他不同意吗?
可接下来姚行云的一句话就让他瞬间哑火了。
他说,他能让宋知蔚开心。
其实网上的消息他早就看到了,他也联系了他们的父母,还有姚行舟。
既然他们都已经解决了,他妹妹也没说什么,他没打算这么仓促地回来。是后来又看到网友扒出来宋知蔚曾经的滑雪经历,他才顾不得他们的项目正在紧要关头根本离不得人的情况,硬是和导师请了假,急忙赶回家。
他庆幸他回家了,他爸妈这段时间都没有去公司。那天早上,他也听见了宋知蔚在看什么视频,即使她非常迅速地关掉视频,并假装淡定。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家里人从来没在宋知蔚面前提过一次滑雪,就连电视上播放到滑雪的节目,他们都迅速换台。
当年的宋知蔚,状态实在吓人。
他妈妈特别后悔,后悔当时非要带着宋知蔚去看比赛。
在宋知蔚不要命地复健,拼了命地恢复训练的时候,他们家爆发过多次争吵,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埋怨他爸妈让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去玩那种危险的运动。
他妈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好几次背着他和他爸爸哭。他爸爸还叮嘱他,不要告诉他妈妈他们看见她哭了,也不要告诉他妹妹。
她复健期间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要告诉她。
宋怀蔚越想越气,脸色愈发冷硬。
客厅中传来那个女人爽朗的声音。
“希望您二位能再劝劝知蔚,她真的很好,她当年就差那么一个机会,现在,机会马上来了,还是冬奥会,比之当年的青冬奥更加有分量。她还年轻,她很有天赋——”
“那你当年怎么不给她这个机会?当年的她不是更加年轻更加有天赋吗?”宋怀蔚声音冰冷。
孙悦平脸上的笑顿时消失,这事儿,她没法解释。
面对宋知蔚,她更是没法解释。
“我……当年的我是那样做的,如今的我希望知蔚能再次站上赛场。她有能力,也有野心。”孙悦平起身,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经过宋怀蔚身边,孙悦平顿住脚,“我如今是真心希望宋知蔚能上场的。”接着,快步离开。
“知蔚呢?你不是去接她了?”宋泽征看到宋怀蔚就带回来了一条狗,诧异开口。
宋怀蔚敛眉,不去看对面的父母,“她还想在外面待会儿。一会儿再回。”
“那你就让她一个人待着?”宋泽征有些担心,他起身准备出门。
“……放心,她没事。”见父母仍有些担心,宋怀蔚又补充道。
“刚才孙悦平的话别和知蔚说。”周蘅汀又叮嘱宋怀蔚。
她是真怕了,如果可以,她不想让知蔚再次上赛场。
宋怀蔚颇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周蘅汀。
“你这是怎么个意思?”
“她又不傻,多多少少肯定能猜到一点儿。就是咱们都不说,孙悦平呢?”宋怀蔚想起刚才看到的神思恍惚的宋知蔚,心下肯定,孙悦平肯定和她说了什么。
否则,她不会这样。
“我不管,我是不会再让她滑雪了。”周蘅汀语气生硬,转身上楼。
宋泽征脚步挪了挪,随即又停下。
她暂时应该不想让他上去。
“你记得一会儿接知蔚。”
“……嗯。”宋怀蔚含糊地应了声。
想起姚行云刚才的眼神,宋怀蔚眼神暗了暗,难怪叫他怀——蔚——哥!
他最好能把宋知蔚哄好,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