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做梦呢。”
李寻被手臂上的疼痛唤醒,感觉眼睛因为长期闭上,睁开乏力。
脖子转起来嘎嘎作响,他右手感觉十分沉重,胸口也是沉甸甸的,像是被鬼压床。
“哼,”身侧传来轻蔑的笑声,“醒了就睁开眼,别装睡了。”
李寻心中一紧,思索这道声音是不是在说他,眼皮就被人直接用手掀开。
“我就说我的评估不可能有错,去把老大喊来。”
李寻喉咙普通未沾水的枯木般干涸,眼神依旧缓慢的看着眼前人。
此人身穿灰褐色的粗布麻衣,肩膀处是竹片制成的盔甲,此人略显文弱。
视线下移,入目之处,身旁都是不同程度受伤的病人。
他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醒醒,”李寻脸颊被人轻轻拍打,这个男人再次呼唤,“我们老大来了。”
“好了,都说这人是我找来的夫子,你这样拍他的脸,等下跟之前的夫子一样,觉得受辱又得寻死觅活的。”
李寻闻及此话,手指动了动。
他屏气片刻,发现身侧的人影都没有动作,明白他们也认定了自己苏醒,只能缓慢睁开。
他刚想开口,喉咙像是撕裂一样。
“夫子喝水,”一个高壮的男人把自己扶起,细心的喂上温水,身上是铁制铠甲,膈的人生疼。
那个身穿麻衣的文弱男子也坐到跟前,手里一把蒲扇为李寻送着凉风,嘴里吐出的文字,让他浑身冰冷。
“李寻,益州人士,年三十六,因咳疾入住外祖家的庄子,十年里,认识他的人不多。”
“怎么夫子,你紧张了?”扶着他的男人大惊小怪的模样,眼睛里却充满嘲弄。
“你,你们是谁。”李寻发出木锯般的声音。
他们是如何知晓。
“我们是您的学生啊。”
“在下二林。”文弱书生笑着介绍,“扶着您的,是大林,我们这都喊他老大,他也是我们这儿的头。”
“从你表弟就任起,我们就派人跟着你了。”大林邀功道。
“是啊是啊,你说你想逃,跟我们几个兄弟打声招呼就好了,非要到这地步。”二林一旁附和。
他俩一唱一和,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受到头顶悬着一把利剑,能随时把他刺穿。
耳边的话,更是让人如坠冰窟。
“是啊,你要是早认识我们,就不用替人科举这么多年了。你说你表弟也是,拿着你的功名上任,还要杀了你,这多不和气啊。”
李寻听到他们的话,一阵急火攻心,脸色都开始涨红,事到如今,他们连这等秘辛都知晓,他也没什么好装的。
“你们既然都知道了,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已是死过一回,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你只需要教我俩读书识字,帮我们写下传记,我们自然有办法送你进京城。”
“传记?”就你们这等恶人,还要写传记,有辱斯文。
“是啊,到时候我们说,你来写。”
李寻自祖父去世起,便被送到益州外祖家。
他有想过,祖父当时有没有后悔。如果祖父没有谏言,他家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二十几年下来,他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份执念:“我无须去京城,况且传记怎能出自你们的口中。”
“那我们把你外祖一家杀了给你泄愤如何?”身侧的男人气势汹汹,双拳紧握。
一出手,能打死好几个李寻。
“老大,哪有用杀人来做筹码的。”二林感到一阵头疼,他捏了捏太阳穴,“都说了,不能一直这样用蛮力解决,我们要动脑子的。”
李寻看着他俩斗嘴,身体的知觉也慢慢恢复。
除了右手。
他嘴唇抖动,“我手怎么了?”
整个右手都被白布缠绕,难怪他苏醒前,身体沉甸甸的。
被喊做老大的人安慰道:“无妨,你只是右手断了,你左手没断。”
“读书人怎能没有右手!”
李寻一阵急火攻心,再次失去意识。
对面的瘦弱男人二林见他这样,对着人中便是用力,把李寻生生疼醒。
“好了,虽然你失去了你的右手,但是你也得到了自由啊,至少不用面对每日琢磨如何对自己卸磨杀驴的外祖家了。”
“老二你说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大林挠了挠头,担忧的看着新来的夫子,感到一阵烦躁。
李寻虚弱的环顾四周,这里是一所营地,第一次醒来,身边全是伤患。
现在这个营地只有他们三人。
他惊愕发现,门口飘动的旗帜上,是一个硕大的“柴”字
“你们是!”叛贼!
李寻死死咬住后面两字,恨不得再次背过气去。
自他替表弟参加科举,他就知晓,表弟赴任之日,就是他将死之时。
身边的书童早就背叛了他,自己设计多年,终于抓住机会死遁。
却被煞星看中!
“是什么?”大林笑笑,“你猜不到吗?”
看到李寻这幅抗拒的模样,大林也没了耐心,“我再问最后一遍,要不要做我二人的夫子,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便成全你赴死之心。”
他掏出腰间的长剑,抵在李寻脖梗,锋利的剑身,带出串串血珠。
能当上反贼的头目,能是什么良善之人。
李寻目光灼灼,“我可以教你识字,但是只能一年,一年后,送我去定州德阳县。”
他祖父当然知晓狡兔十窟的道理,给他留下的后路众多,是他识人不清,才在那庄子蹉跎十年。
德阳县李家村,是他祖籍,听书童说,他们每隔几年,都会送东西来看望他。
只是从他进庄子到时回李家村,说不定能改头换面。
眼前两人对视,却面露迟疑。
“怎的?做不到?”反贼就是反贼,出尔反尔已是常态。
“倒不是。”大林猜到李寻为何会提到德阳县。
“德阳县被攻破时,李家村就散了。”
“你们如何得知?”李寻全身力气都被卸去,他甚至想问这二人,为何不能瞒着他,至少瞒过一年。
“你肯定不信,有人和我说,你有大才,如果能拜你成为夫子,我能救更多人。”
“我近十年没有出过庄子,他是如何知道我的。”既然知晓我有能力,为何不来救我。
李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即便你这样说,一年后我还是要回李家村看一看。”
“可以,但是你得确保一年能教会我识文断字,我们说的你都能编撰好。而他是谁,我不便透露,不过他说,等你好了,你去我治理的地方看看,还是要求要离开,就凭我处置。”
李寻嗤笑一声。
假若是十年前认识自己,即便认可自己才华,也任由自己被困十年在方寸之中。
而这十年里能知晓他的,定是因为此次春闱。
在对自己所有计划都了解的情况下,任由自己一人逃跑,甚至马车翻下悬崖都不曾出现。
此人心机之深,足以见得。
李寻身子未好,每日只能在营地门口闲逛,发现这里的人都非常有干劲。
有旺盛的生命力。
这个大林每日天不亮就在晨练,给属下的伙食也比他想象中好,每两日,都能有一丝荤腥。
即便是县令,也从未看他享乐过。
隔三差五的去巡视领地,这里的上至官兵,下至百姓都对她极为推崇。
那个二林,听小兵说,是前三年前大林救回来的账房先生,他们这些士兵的军需医治都是由二林负责。
如果不是帐篷上飘动的旗帜上,是龙飞凤舞的“柴”字和士兵的粗布麻衣。
这些人看起来更像军纪严明的队伍。
他伤好后,限制也被放松,想要出门,需要提前报备,大林会安排一人跟随。
“冻米糖喽,卖冻米糖。”李寻走到一个摊前,是一捆捆被粗纸包裹好的点心。
“每样一包,价值几何”他看着摊前,被摆出来的冻米糖。
摊上被规矩摆放各式各样的白色方块,能从零星点缀中,看出不同的口味,桂花、花生、芝麻。
小贩手脚麻利的提起三个小包,“公子,这是我们这地特色,那可是将军派人教会的。”
“将军?”难道是大林。
小贩一顿,打量着前面站着的中年男人,此人文质彬彬,却在中午正当值的时间出来行走,还不认识将军。
定是奸细。
“嘿嘿,就是林将军啊,”小贩陪笑道,“公子是刚来我们临江县吗?想打尖还是住店?”
李寻这一路来,有不少临江县的百姓对他关怀备至,倒是民风淳朴。
他摆手拒绝,提议小兵带他去找大林。
等找到大林时,他正在带着士兵耕地,清理荒地里的碎石。
“手脚麻利点,到时候这里就中油菜了。”
二林不知道又从哪里得来了菜籽,说是能拿来榨油,大林一听,带着士兵马不停蹄就来找田地了。
“这个油菜籽旱地就能中。”
农户怎能和那些小兵盘坐一起,李寻心里正纳闷。
凑近才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以后还得老伯们看着,有什么问题,派个人来问我就成。”二林手里是一块包裹着布条的木炭,刷刷几下,就在纸上画了不少油菜生长的图案。
“什么是油菜?”李寻感觉是和油有关,但他只吃过油肥肉炼制的猪油。
倘若真有菜能榨出油来,那百姓们吃饭肯定更有力气。
农户心中警铃大作,笑着回答:“就是小青菜。”
大林噗嗤一声,“好了大伯,这是我新请来的夫子,不用瞒着他。”
二林也是忍俊不禁,拍了拍李寻的肩膀,“兄弟,你下次记得别随便打听,已经有不少人来县衙汇报,有奸细进城了。”
李寻脸色僵硬,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打探无声无息。
他紧绷着脸,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窘态,开始和农户攀谈。
聊到日落西山,终于知道这里百姓为何能充满干劲。
天子好战,想开疆扩土,为了充盈国库,十几年苛捐杂税,枉顾百姓死活。
官府更是为了调任后足够的政绩,徭役之重,下放至十二岁的男丁。
一场雪灾后,南方倭寇入侵,官员尸位素餐,竟被敌人一路推进,南方连失几州。
好在林大将军骁勇善战,几番拉锯后,最后收回了失地。
天子深感有愧,写下罪己诏书,便交由相国把持朝政。
自己沉迷炼丹术,广建佛寺,澧朝自他登基起,就天灾不断。
那起义更是隔上几年,就会出现。
如今最大的叛军,就是盐贩出生的柴家,柴久堂。
这本是座弃城,几番战争下来,只留下老弱病残,和不肯离开故土地一些农户。
大林带着他的兵,把城里能搜刮的,全部都搜刮了一遍。
加上投靠柴久堂,得了不少银钱。
从以工代赈,到农堂,学堂,临江县在他手中不到四年,百姓们虽然没有大富大贵,温饱至少还是有所解决。
吸引周边不少流民都来了这里,要想留在这里,要听县衙安排一整年的活,会囊括吃住。
这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骚乱,当然有过,出现过几伙流民屠村吃人。
也出现过土匪杀人夺财。
不管是哪种,二林派人杀了闹事的,直接把他们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身体在城门外焚烧。
灰烬全部拿去县外肥地。
还每年安排祭祀,祈求上天让这帮人永世不得超生。
牢房里的人,都被大林抓去犁地,一旦叛逃,都是当场射杀。
用他们的话来说,生前造孽,死了无需轮回,拿来多结几个果子正好。
农户们收到的肥料中,有多少是人的骨灰,所有人都不敢深思。
只是一年,整个临江县都被他二人弄成铁桶一般。
他二人残暴之名,扬名整个州府。
三年下来,临江县百姓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