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妆面,在宋音之看来画的那些都大同小异,跟他们在路上买的大花脸一样。
鲜艳夺目的配色本是很容易脱颖而出,可大家都是这样花花绿绿的便不好引起注意了。
宋音之仔细辨认半天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小花旦。段秋平冲一位将妆面已卸得干干净净的娇俏美人扬了扬脑袋:“是不是那个?”
宋音之看时,那小花旦素面朝天,端坐于姹紫嫣红的戏袍中间,头面还未来得及卸下。这头面与宋音之在宫中见过极尽奢华的凤冠又不同。
它翠色作底,朱红点缀,显出一种清雅的贵气。让宋音之一见不忘,再次看到依旧是记忆犹新。
宋音之冲段秋平笑笑:“这小花旦卸了妆面像你。”
“瞎说。”
戏台子后面叽叽喳喳,唱戏的人声音大都清而媚,可一旦说的话多了就显得格外吵嚷,就跟甜食吃多了腻得慌是一个道理。
只有这小花旦不讲话,她很安静。宋音之歪头看她,这小花旦的安静深深吸引了她。
不过,宋音之想,如果小花旦是滔滔不绝的,她也会被她的鲜活所吸引,这是某种不可抗力。
小花旦开始卸头面了。没有人帮她,她一个人缓缓地将发丝从复杂的头冠中抽出,有的地方打了结,在她的视线盲区。扯的她皱眉。
宋音之上前帮她,闻到她的头发很香,发着一股子发油的气味。头发很硬很干,不像她自己的那般柔顺。宋音之说:“要对自己的头发上心,否则撑不住头面。”
小花旦略带惊讶地看她,宋音之冲她笑笑。
头面终于被卸了下来,宋音之拿在手中掂了掂,暗想这东西这么重,亏得人戴着上台,还要又唱又跳的。
小花旦缓缓站起来,冲宋音之福了一福,朱唇微张,轻声道了谢。
宋音之从前偷着看了许多话本子,才子佳人的那一套戏码早就烂熟于心,却总觉得有些虚伪。男人常常在政事上疯狂,又在情事上风流,就算女子有意,又去哪里找一情郎来帮她圆一场“生死相许”的情梦呢?
她今日碰见这女子,下意识觉得全京城就该被她闹得满城风雨,就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从前不懂的,如今终于信了。
“吴烟。”宋音之听后默默念了两遍,觉得很好听。
段秋平在后面等久了,见二位聊得笑意盈盈,不好上去打搅。后台很挤,人人几乎都是贴着他的身过,他又不耐,干脆退到角落,缩了缩身体,扶着膝盖坐下了。
宋音之打听到吴烟今日末场的戏已完了,盛情邀请她一起用膳。
吴烟也觉得眼前人甚有眼缘,既是一起用膳,便不要亏待人家。她选了个当地很有名的酒楼。
路过段秋平时,吴烟等段秋平站定,二人礼貌地互相点了点头。
吴烟给他们单独订了一雅间。老板显然是认得吴烟的,见她一来就亲自接待,笑着点头哈腰的,极尽殷勤。却在眼神瞟到了她身后穿粗布衣服的段宋二人时,态度明显冷了下来。
吴烟见状连忙打发他走:“我们自己看吧。”说着回头对二人抱歉地笑笑。
三层的雅间都满了,嬉闹声此起彼伏。连走廊都装潢奢贵,显然是按以京城中宫室为模版。
段秋平四下打量,猜测道,若要订得这样一间房,权与财缺一不可。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到前方行步轻柔的女子身上,眯了眯眼,觉得她不可貌相。
吴烟打发走了所有的陪客,独留了琵琶手,整个房间顿时清净不少。宋音之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吴烟很会把握气氛,跟她相处时总是愉悦的。
美中不足的是有不速之客上门打搅。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不等回应他便推门进来了,是刚刚接待他们不成的那位老板。老板依旧笑得谄媚:“吴小姐,隔壁雅间的张先生找您。”
吴烟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今日我是作为客人来的,不陪客。”
老板弯着腰做出“请”的手势,言语和动作都很谦卑,语气却很坚定,处处是毋庸质疑的强硬:“小姐,张先生一听说您来了,连忙张罗着要见,这会子已经准备好了。也不能让我们做下人的太难看是不是?”
吴烟面色变了几变,宋音之几乎以为她是要拍案而起,哪知她却叹着气轻声说:“您若不说,他如何得知我在这里?你们老是说不能让自己难做,却又爱使这样的伎俩。若您不来为难我,你我二人之间,又何来做得难看一说?”
老板几乎是冷笑:“您若不肯,我们只好回去复命。到时候别怪人没给你机会;趁着如今还能顾上体面,吴小姐还是跟我走吧。”说罢将门一摔,也不顾里头的人反应,径自走了。
再看那吴烟时,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含羞欲泣。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向二人道歉,说罢就要跟出去。宋音之连忙拦住她:“这张先生是何许人也,你何苦这样受他威胁?”
那吴烟一双泪眸望向她,仿佛有万语未言,末了却只是轻轻摇头:“姑娘不要拦,免得将火烧到自己身上去了。”
宋音之看她这样逆来顺受,心头火起,却又不好发作。看了眼段秋平,转身就走。
段秋平见状跟上,听见吴烟在身后喊道:“今日是我扫了姑娘的性,改日再聚。”
她的声音已经尽力压制着哽咽,段秋平听了这声音,脚步一顿,如行差踏错入了浅水,虽不伤人,脚踝处又被水压得难受。
他拦着宋音之道:“你既然要走,为何不给她好脸色?她本来就无奈,此时更是委屈了。”
宋音之本是怒气冲冲,段秋平的指责,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狠狠瞪段秋平一眼,张张嘴想要分辨自己,可是仔细一想又确实是自己不占理。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先是一时冲动出了门,这会子冷静下来了,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段秋平适时地退步道:“既然她说下回再聚,到时候说清楚就好了,嗯?”
可是这件事又像跟刺一样堵着宋音之难受,她说要回去看看。段秋平没理由阻拦。
二人回到雅间去看时,早已空无一人。想是吴烟已经跟着老板去陪那位张先生了。
宋音之在空旷的房间内站了会,转身走去隔壁:“方才老板不是说张先生在隔壁?”段秋平一听这话,心中警铃大作,连说不可。
宋音之一时听不进去,想着要为先前的冲动买单,再说那老板不知道喊吴烟去干什么勾当呢,她去打搅了也不算坏事。
段秋平急了,伸手拽住她:“殿下。”又迅速松开,一字一句地劝道:“此时情况非比寻常,你我来此吃饭已是打草惊蛇,不要再惹是生非。”
宋音之抿着唇低下头,段秋平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重了,正思来想去如何改口时,却见宋音之神色淡淡道:“说得也是。是我冲动了。”
段秋平松了一口气,正要领着宋音之走时,隔壁的房间却开了。
“张先生”将头探出来时,宋音之和段秋平二人下意识转头去看。这一眼引得张先生兴奋不已:“令我好找啊。”
宋音之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段秋平迅速反应,拉着宋音之疯狂跑起来。
张先生要追出去,他酒气熏天的身体根本跟不上二人,他气急败坏地一跳脚,大着舌头喊道:“抓住他们!”
这一嗓子喊得整层楼房间里的人都警觉起来。这层雅间里的人非富即贵,不少都是竞争关系。一开始开门探头时,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并没有动手的准备。
只见一男一女飞奔而过,衣衫不起眼,也并不十分惹人注目。这些人哈哈笑着,眼神戏谑。可是有人看清了他们的脸。那人一脸惊恐地指着他们的背影,结结巴巴:“夹……夹……夹带私货!”
众人的神情这才严肃起来。二人已逃到大门口,突然被反应过来的人群拦住。
宋音之一想糟了,炸药已跟着宋渡离开了,他们身上现在可没有什么私货了,可是这会儿还要跟着进大牢,实在得不偿失。
张先生缓缓从楼上走下来,笑得嘴咧到了眼角,藏不住的得意:“终于给我遇上了?”
他正是那日站在县官身边的门子。
吴烟跟着从楼上下来,到二楼时,她越过栏杆猛地下坠,众人瞪大双眼看向她。
吴烟娇小的身体落地滚了几圈之后停了下来,宋音之颤抖着要上前看,她却已经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宋音之和段秋平走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安静,只剩吴烟的脚步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她仿佛下一步就会向前扑倒,可是偏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正当众人耐心耗尽,快要回过神来时,她却突然转变方向,身影如鬼魅一般掠向张先生。
再次定睛去看时,她右手的五个指头已经嵌入张先生脖颈的肉里,五指按压的地方发红,五个穴位被死死抵住。
张先生一张脸青紫,叫也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宋音之目瞪口呆。
众人不敢乱动,也无人说话。吴烟已完全褪下了柔柔弱弱的外壳,她眼神凌厉,眼睛扫过之处似凝滞般无声无息。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宋音之身上,眼神依旧是带着杀气,令宋音之遍体生寒。她张口,说的话确是给张先生听的:“放人走。”
张先生铁青着脸,身体几乎动不了,嘴也张不开,吴烟根本不等他反应,似是威胁一般猛地将手往下压。
众人如临大敌。张先生用尽全身力气冲宋音之和段秋平挥了挥手,示意快走。
宋音之没有立刻走。张先生的身体越来越难捱,摆手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像是垂死的挣扎一般,动作轻浮无力,却依旧固执地摆动着。
吴烟死死盯着宋音之。
段秋平心说照这架势,那张先生就是不死也得少半条命。他自认心怀慈悲,赶紧拉着宋音之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