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出宫的消息是段秋平后来才收到的,乍一听闻的时候还颇为感慨。似喜似悲,心绪很复杂。
段秋平有时候幻想自己是天煞孤星转世了,他总是在辜负人。他干坏事的时候很坚定,可是由于良知尚存,便注定他要痛苦。
那个冬天,他还是任人欺凌的质子,跟这些个皇亲国戚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他常常一个人渡过孤独的深夜,失眠的时候,便在宫中四处走走。不必避嫌,宫中虽波云诡谲,却没人将他这个小质子放在眼里,看见了也视若无物。
漆黑的夜里,一点点的火光便极为明显,照亮了小半边天的那种亮堂。他移步走了上去,抬脚两下踢翻了火堆,抄起女子手中剩余的纸钱覆盖了上去,野火三两下被熄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多管这个闲事。也许只是因为,他像条独行狼一样走了太久,嗅见同类的气息太兴奋了而已。
那女子便是姜玉。
姜玉此时还没反应过来,低着头小声抽泣,等抬起一双泪眼看向段秋平的时候,他下意识上前扶起她来,解释道:“宫中生火引人注目……不大合适。”
姜玉还是那样娇娇弱弱地冲他福了一福算是道谢,转身欲走。段秋平抬手叫住她:“姑娘,可是在此思念故人吗?”
姜玉的背影停住了,不置可否。她不回头,段秋平真就傻傻站在原地等着。
冬日寒风肆虐,吹得人衣袖翻飞。姜玉紧了紧身子,尽力稳住声线,可还是听得出来其声有控制不住的颤抖:“多谢公子温言提醒,奴婢不再犯了。”
段秋平低头沉吟了会儿,大声说道:“我那里有个祠堂,平日里无人来往,日后姑娘若是想了,可去我那里行个方便——就在西边的巷子尽头。”
他的声音穿透呼号的冷风吹进她的耳朵里,这回姜玉终于不再视而不见,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段秋平,欲说什么却无话,只有轻声道谢再无其他。
段秋平是诚心邀约,却未成想姑娘真的会来。第二日,姜玉提着个小篮子,拿一小片布搭在上面,打开来,置于其最上方的却是两块烧饼。
姜玉先拿出一块来递给他,段秋平还在思考中,手却已经接过了。道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烧饼塞进了嘴里,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这是他最失败的一次道谢。
姜玉笑了一阵,由着段秋平引她来到祠堂,她跪下,火光一跳一跳的,全部映射在她脸上,她神情呆滞。
段秋平失神地看了会,反应过来后瘪着嘴眨眨眼,飞速转身出去关门。
关门时带起了轻轻的气流,一些细小的灰烬趁机飞了出来,粘在段秋平的衣角。
他用手指轻轻一捻,一部分灰烬就牢牢粘在他手上,还有一些随风化了,再寻不见。
也许是受姜玉感染,沉沉的情思在这时长了出来,脑海里全是故国时的一些画面。而段秋平在若羌过得并不好,可堪回忆的也就只有父皇赐玉那一件事。每当他思乡,他就只能想到这一件事。
姜玉开门出来,段秋平率先摆摆手阻止她行礼:“我并不是宫里的人,礼性也不大,随意就行。”
残阳似血,风景如画。姜玉笑着接受了段秋平的随和,也不像初始那般拘谨:“我离家的时候,天也是这样的美。”
段秋平敛了笑容,预备着为姜玉的伤春悲秋作出合适的表情,可姜玉的话题戛然而止:“我很喜欢那一天。”
姜玉说她的家乡很遥远,现如今回想起来也没有多少记忆,唯独少年离家那次记得最清楚,家人的不舍让她第一次体会到那么浓烈的爱。
几年后,家人的噩耗一个又一个地从遥远的家乡送达她身在的皇宫,她并没有流泪,只是在该纪念的时候,象征性挤出几滴眼泪算是全了一世亲缘。
段秋平听得很是沉默。
二人从黄昏聊到天黑,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姜玉一提,段秋平就当机立断,废了大力气将姜玉赎来。
他把姜玉当成不可多得的知己。虽以主仆相称,其实更像兄妹之情。
可段秋平从来就自认为是一个冷血的人,仇恨比感情更能让他体会到自己活着。
当那个计策成形的时候,姜玉顺理成章地首当其冲。而今她被他带入局中,连一声告别都未来得及就离开了。
离开……也好。段秋平望着月亮,月色一如当初他们畅言的那个夜晚。离他这个冷血无情的禽兽远一些吧,姜玉,希望你付出和得到的都是纯粹的情感,再也不要遇见谁来利用你。
段秋平长长叹了口气。这样,挺好。
一场郁结粘着着他的心脏,五脏六腑的血液仿佛都被集中挤压在这里,堵得慌,憋得慌,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热辣的酒从喉头滚到胸口,再烧进他的胃里,火辣辣的疼痛一阵又一阵袭来,冲击着他所剩无几的意识。
段秋平扶着桌子坐到地上,冷汗洇湿他的鬓发,顺着侧脸滑下来,疼痛让他忍不住蜷缩。
他用尽全身力气移动到桌下,用桌腿紧紧抵住腹部,仿佛这样就能减缓自己的痛苦。桌身不堪重负地晃了晃,轰地一下向他倒来。
段秋平被重物压得不能呼吸,意识涣散的时候,撞击带来的剧痛才猛然袭来,惹得他深吸一口气,粗着嗓子呼吸了一阵。眼前一片漆黑,他的记忆便中断在这里。
夜沉如水,夏夜总是聒噪的,叫不上名字的鸟类和虫类滔滔不绝。
京城的夏天溽湿燥热,国公将女儿的信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液,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翻阅了,闭上眼仿佛能默诵。
思念越浓厚,悲伤与恨意就越无法隐藏,像寄生虫一般控制着他所有的思想和行动。
最近听说宋渡养的那个姑娘被赶出了宫。国公冷笑,真是天遂人愿,他看不见岸上钓鱼人的钩子,却能看见钩子上的鱼饵。
背后之人当他是只会瞪着眼睛吐泡泡的小鱼儿,他便来个以饵为饵,引出岸上人的钩子,将其拽进水里淹死。
第二日晚,一群身着不起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巷尾最深处,不由分说踹开了门,鱼贯而入。
……
段秋平的眼睛乍见天光,又立刻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紧紧闭上。
他轻吸一口气,视线还有些模糊,下意识伸出手想揉揉眼睛,带来一阵抽痛,被疼得呼吸一滞。胸口处被厚重的桌角死死顶住,再加上身上被撞击受了伤,段秋平徒劳挣扎却无法挣脱出来。
段秋平喘了几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疲惫地躺在地上。只怕他在这咽了气也只等发臭才会被人察觉,心里一阵悲凉。
但一想到要在此地默默咽气无一人知悉,又生出些毛骨悚然来。此念一转,段秋平生出不知从何处来的狠劲,猛地推翻桌子,手腕处被猛烈的冲击攻得一阵酸痛。
他坐起身来,被桌子倒地时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昏了头。身上窸窸窣窣的疼痛愈演愈烈,让他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
段秋平索性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察觉到困意又缓缓袭来,段秋平抿了抿嘴,硬撑着坐起来,跌跌撞撞地出门去。
天色已经大暗了。他茫然地走着,毫无目的。其实他很喜欢昏天黑地。世界都模糊不清的时候,真正的自我才浮现出来。
他的脚步在一座寝殿门口停下,侍卫已经瞧见他了,这时候再打道回府显得有些猥琐。
段秋平的情绪忽然前所未有地低落,他低着头停在门口低声道:“求见。”
他被小丫头们恭恭敬敬地请进门,也毫无心思行礼,机械地走进来像丢了魂一般。
宋音之迎上来的时候,段秋平的身上才有了些人气。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和段秋平对着面坐下。
段秋平也不说话,眼尾朝下,眼神耷拉着看她。宋音之好笑,细细打量他才发觉他身上的衣服尽是褶皱,还沾了不少黑灰。
她觉得段秋平的状态不对劲,想问却无从下口。她起身拿了条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段秋平不伸手去接,呆坐了好一会儿,伸手却是轻轻拽住了宋音之的衣袖:“殿下……”
宋音之垂着眼睛看她。
段秋平将手一松,身体微微前倾:“可否靠近点。”
宋音之依言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身子挡住夜晚的灯光,彻底将段秋平笼罩在阴影里。
他似是餍足,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抬到宋音之腰际,却终究停住没有触碰。
“再近一点。”听见这话,宋音之皱皱眉,张嘴本欲指责他得寸进尺,却又止住了,耐着性子再近一步。
她的衣角划过段秋平的脸颊,段秋平轻轻蹭了蹭宋音之的衣角,轻得宋音之察觉不到他的动作。
烛光微亮,二人一站一坐。站着的人垂头盯着段秋平,坐着的人轻轻闭着眼身体前倾,尽力凑近她,手掌依旧虚虚地停在宋音之的腰际。
许久,许是段秋平觉得手酸,他睁开眼,仰头看了眼宋音之,眼中氤氲,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本是为了照亮黑夜的光全照亮了他的眼。
像是在外受尽委屈,回家来找安慰的小兽,带着些小心翼翼,带着一些期待与惶恐,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眼前人托举起他。
宋音之的心变成了一滩湖水,有人朝中央扔了一颗石子打起了水漂,那颗石子一蹦一跳地走远,泛起一阵阵涟漪,最后在湖的正中央沉了下去。
她的心里从此多了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