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八、五王
话音一落,薛敬霎时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凝滞了。
岁月滋久,若一人龋龋独行,无所依傍,便如风中枯草,随便落在哪处都行,可偏偏这人从来不是一株枯草。
二爷又说,“不过,也确实因为你遣顾棠巧攻西山尸地这一决定,木堑一开,谢冲携金云使假扮的铃刀刀客才能和萧家军起冲突,顾棠也就能趁乱直捣中轴,从而打开那扇石门。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你我这局配合默契,总督府那边的事也跟着了了。”
“……”薛敬耳朵里“嗡嗡”直响,像是被蹿云梯碾过,索性根本没听清他前面的话。晃神片刻,他才堪堪捡回四分五裂的魂魄,将“总督府那边的事也跟着了了”这句话接住。
随后,耳畔如惊雷炸裂,劲风骤袭,他浑不然背脊一僵。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薛敬不受控制,这一声像是从旁人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
二爷的语气倒好似无关痛痒,他贴近薛敬一些,带着慰贴的柔息,轻声说,“北鹘大都那根毒刺算是拔了,萧人海以一柄御龙铁断了乌藤风的前途后路,来迎太子回銮的车马以及萧家军手底下那些‘扒门缝’的‘小虫’也已经被剿灭在云州碑界,业雅自戕于总督府,小胖子……也该回京了。时局动荡,原比我所料提前,本想着炸完穹顶后再料理他们,但既然妖风兴祟,我索性劈风断刃,以绝后患。”
一句“劈风断刃,以绝后患”震得薛敬两眼又是一黑,心底一团烈火无声燃起。他侧目看着二爷,咬着牙,手臂开始微微发颤,“你暗地里合纵萧人海,非但灭了他们的镇国公,还光明正大地协助太子回銮?”
二爷言简意赅道,“我只能这么做。”
他眼光发涩,炽烈又冷情,“若要此战告捷,裕贤太子回銮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殿下,我要你问鼎三州,一诺如山,绝不食言。”
薛敬顿觉五雷轰顶,他眼波震荡,蓦地倾身上前,将二爷扑倒在身后折好的披风上,冲着那两片薄唇发狠地撞上去。
那人唇间干涩,清白得一塌糊涂。
薛敬只是将将咬着他下唇那块半落不落的嫩皮,心口就如被飓风席卷一般阵阵地覆天翻。可他此刻没法顾及这些,就算此处并无低垂的罗幔,背底的石砾更是硌得人脏腑生痛,他也没办法停下来。慌乱之间,他强忍住没去咬对方下唇的冲动,上下打颤的牙齿撞上自己的舌尖,顺便将自己的唇肉磕破了。
血气蔓延,夹杂着那人难以自控的闷喘,像是含着一片揉出温液的梅蕊,蕊心泛起的涩意如跗骨之疽,巢蜂送蜜一般,蜇得薛敬后背发烫,漾出一身薄汗。
随即,他的动作更是没了节制。
此处一个镂空的洞穴,倒像是在莽莽荒原中深凿出一个只容得下你我的雪洞,黑黢黢的洞口吹进凛冽的厉风,还夹杂惨兮兮的呜咽。
煨魂一般,催冽着心肝。
猛然间被炽烈的火苗灼了一下,耳边响起水珠滴落的声音,浑浊又清晰。二爷这才意识到身在何处,克制着难以自控的低喘,立时想推开身上的人。
“等、等会儿……”
“我不。”薛敬不容抗拒的嗓音里全是逼人发疯的火焰。他掌心也似撮着一簇火苗,几乎将对方烫成一滩热泉。“求你……给我再亲一会儿。”
他不断低喃,绷紧逼人心魄的颤声,哆哆嗦嗦地脱口而出,不知道耗尽了多少力气,才将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说完。
“呃……”二爷心里猛然一空,抬手想推开他再栖挨过来的身体,遂被攥住手腕,猛烈地压回身侧。
石壁渗出的水珠刺激得人口舌发烫,简直像是要被这刺骨的泉露灼伤一般,二爷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再也忍受不住这苦闷至极的潮火,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北、北辰……”
这名子就如一把开启“死门生处”的活钥匙,能将濒临疯狂地人瞬间唤回。
薛敬忽地一怔,忙停了动作,失心疯地摇了摇头,死命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血腥味成了镇定的良药,将他那颗快要从口中蹦出来的真心拼命扯回了原位。
“抱歉……忘了你有伤……”薛敬忙转过身,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二爷喘声发颤,扳着薛敬的肩膀,逼他转过来,却见他眉间隐隐藏着忧色,冷汗都凝了出来。二爷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发觉他眉心发凉,抱紧自己的手臂更是抖个不停。
忙问,“你怎么了?”
薛敬咬紧牙关,低哑的急喘还是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一如受惊的伤豹。
“这就是你的‘从王之命’?”薛敬抻着足以洞穿心肺的血气,茫茫然问。
“……”
“是么?”
“是。”
“不惜以‘逆国通敌’之十恶重罪作为代价?”
“是。”
二爷眸色渐深,声音低沈,“若非如此,那株深入地骨的‘毒株’盘根错节,终将永无宁日。我要亲手将它挖出来,瞧瞧它背后到底隐着一股什么势力。”
“可是……”薛敬猝然顿住,一时竟将自己憋哑在原地。
怒火和情|火均燃至顶峰,竟不知不觉都被自己无情地掐碎了。
薛敬将头抵在他肩上,好不容易捡回四分五裂的舌头,紧紧地闭上眼,肝肠寸断地说,“你是要心疼死我。”
“……”二爷不经意间笑了一下,叹道,“流星是在九则峰上长大的,他喊我一声‘老师’,我便不能袖手旁观。当初我将他抱走,这些年虽叫他免受朝中奸人暗害,但也的的确确逼他远离故土,活成了一个南朝人。是以今夜助萧人海‘清君侧’,但凭一颗私心。我知道分寸,你就不必心疼我了。”
他长发铺落,散在肩上,几根发丝缠在唇边,沾湿汗水,如墨瀑浸温河。
薛敬微微抬起眼,沉沉地呼尽一口气,伸手将他唇边那几缕发丝拨开,一团无声烈火似在他眸中缓缓腾起,“靖天朝野虽波云暗涌,多少人要我的命我都不在乎,但若是有人敢就此事多说一个字,我定杀不留。”
二爷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记得再往前的那几年,他们在九则峰的石头房,夏日闷热,夜间蝉鸣吵得人睡不着,薛敬跑去院中,爬上那棵槐树,想将吵嚷的虫子抓了,奈何树高崖陡,被自己教训几句后,他便不敢冒险了。随后,他便捏了两团棉花,半夜爬上自己的床,索性帮自己把外头所有的声音都堵了。
少年人的喜恶来得快去得快,大多时候幼稚又好笑,他们只知道“喜欢”和“不喜欢”,只分得清“黑”或者“白”,却已是一生中最清澈纯粹的模样。多少年过去,少年长大成人,终于渐渐明白,无论纷争、人心、情志、或是信仰,大多半人半鬼,凑近些看,都是烂的。
好在靳王殿下揣着一颗热乎乎的赤子之心,从未将少年时“攀树捉蝉”的决心舍去。
“你瞧什么呢?”薛敬下意识地低头瞧了自己一眼。
“没什么。”二爷端起半真半假的微笑,调侃似的评价,“‘讨人欢心’这本事果真与生俱来,必是天分。”
靳王殿下得寸进尺,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二爷耳边说,“怎么讨旁人欢心我不知道。只说在讨你欢心这事上,我做的可都是要命的买卖,二爷当有自知之明。”
“……”
靳王惯会用他那调了蜜的舌头做胡搅蛮缠的买卖,在这方面,二爷甘拜下风,索性闭了嘴,不再与他周旋。
“反正谁要是敢拿你帮流星回朝这事找麻烦,我保准他后悔生出过舌根。”薛敬蹙眉时,齿关扣紧,简直拿出了要将那宵小之辈嚼烂的力气。
“稳着点。”二爷按下他那股无名冷火,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还未到那一步,别惹事。”
安慰到底奏效,薛敬终于收定心神,看了一眼扔在不远处的枪盒,试探地说,“所以……萧人海是为报你助他‘清君侧’的恩,才将烈家枪还给了你。”
“不止。”二爷直言不讳,“我拿解药救了苏桐的命,萧人海还许诺我——今夜穹顶,萧家军绝不干涉,让我安心料理家贼。”
“家贼……”薛敬低下眼睑,哂笑道,“萧人海倒是早就知道那人是烈家‘家贼’。他这看人看戏的态度也是一成不变。”
“可以理解。”二爷扶着他的手臂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道,“你若是萧人海,也不会愿意没事找事,偏要去搅和烈家十年前那滩浑水。”
“不对吧。”薛敬扯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我瞧着那姓萧的就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巴不得你料理不清楚家贼,他好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二爷歪着头看他,倏而笑着问,“你好像对萧人海此战中不积极应战、又坐等看戏的态度很是不满?”
冷不丁地被他拆穿心思,薛敬迟疑片刻,也不想再作隐瞒,直言道,“你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助他剿灭京中异党,换他北鹘储君还朝,可在料理鬼门这件事,他明明知道内情,倒是连屁都不放一个。”
二爷颇有些莫名其妙,“这实非王者心骨,殿下,你从来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呐。”
“我就是偏心。”薛敬迎上他的目光,勾着令他魂牵梦萦的销魂气声,阴阴沉沉地说,“在你身上,我可当不了王者,只能做匹夫。”
“你……”
原以为薛敬是真在为萧人海“看戏”的姿态愤怒,还在想需怎么劝诫几句,却没想到,这人一番义正言辞之后,又落回了胡搅蛮缠的寸劲上。二爷忙攥住他稀里糊涂又钻进自己衣底的手,脸色微沉,“再胡闹……我可真生气了。”
薛敬一愣之后,果真规规矩矩地收了手,不敢再有逾矩的动作。他立时也觉出自己这想法若放在如今的战局上,实在有些荒唐,便逐渐收起言语间的酸劲,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怎么,还不高兴了?”
“没有。”薛敬闷声说,“此事确是我私心作祟,萧人海……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劲敌。”
见他虽老老实实的悉心认错,心里却还是憋闷,二爷便笑着反问,“你方才说萧人海是想坐收渔翁之利。那我且问,他若要做那个‘渔翁’,你就真给他做吗?”
“我……”
“这世间哪有不掏钱就白白看戏吃茶的道理。”二爷轻轻攥着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提醒他道,“殿下,在这件事上,你应当秉承中立,不要因偏见之心以己度人。我并非为萧人海说好话,只是在应对云州鬼门这场战役上,他凡事不听不言、不说不做的态度,最最合适。”
薛敬莫名地看着他,略有些不解。
“三方面来看——”二爷慢声解释,“首先,当咱们所有人都还没看清鬼门铃刀的构成时,云首部下了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你、我、萧人海等人全部包裹了进去。在鬼门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可以被肆无忌惮窥伺的‘兔子’,即便狡兔三窟,也架不住那么多条神出鬼没、伺机而动的毒蛇。因此在那个时候,毫不知情的我们实在太被动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招从来不是神兵利器,而是为战者在无能为力之时,拿来宽慰自己的借口。”
薛敬眼神一缩,方才后背无端扎起的倒刺慢慢顺了下来,他不自觉挺起后背,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因而最开始时,萧人海在不知鬼门底细的情况下,只能一方面不动声色地尽力压制云州战局,稳住鬼门,另一方面则要想方设法,尽快料理北鹘朝野中的乌、炎逆党,拔|出自家军营中那些隐藏的叛徒,好将新君平安送回大都——这是第一点。”二爷审慎道,“其二么,要和第三放在一起谈——便是行将解药和鬼门的构成。”
他贴近薛敬面前,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问,“殿下,你有没有想过,苏桐从中毒至今,为何会一直命悬一线,不让她轻易死,也不让她痛快生,就那么反反复复折磨着她?萧人海为何从来都只拿行将延缓她的死限?他难道不想她被治好吗,他难道就没有问鬼门刀主索取过解药?再有,以萧人海阴晴不定、目中无人的乖戾脾性,他难道就心甘情愿被鬼门以心爱之人的性命作为要挟,长此以往受控于此么?”
薛敬微微一惊。
“不,这些事他必然都做了,而且竭尽所能地做了。但他没有成功。”二爷眼神一凛,压低了声音说,“鬼门,并不像你、我、还有萧人海想象的那样,只是单纯一个杀手组织——他们扎根于南朝,却将‘毒藤’深入北鹘,腐蚀了两朝朝野。实则……他们已经在南北国境线上存活了近五十年。”
薛敬蓦地看向二爷,又侧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