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〇、越关山
接下来的三天,幽府二十三县呈报的“无头公案”突增至二十九起,受害人均被利器一刀断喉,首级不知去向,几乎都发生在当地的坊间黑市。
五王联战时铺开的蛛网被撕碎后,织网的“毒蛛”早已于三十多年前被朝廷军剿灭在鱼子沟,只剩下侥幸挣脱的网虱,多年来相互勾连,胆大包天地用人骨重筑新巢。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丁奎就被敲窗的动静吵醒了,本以为又是各县衙呈报的命案,没想到竟是许久未见的靳王回来了。
“王爷,下官都快三年没见您了……”自打靳王落座,丁大人恨不得将幽州几年来的民生、城筑一股脑说完,六十多岁的老头握紧殿下的手直抹眼泪。
“……王爷有所不知,自打林总兵被调去前线,这幽州的城防一日不如一日。副总兵管不住林竟带出来的这帮兔崽子,回回都要下官亲自教训,我这老腰啊……城门楼都快爬不上去咯。”
靳王听这老狐狸刚开个口,就知道他狐狸尾巴往哪翘。耐心地听他情真意切地哭了半天惨,东拉西扯一大圈,无非是想要回被自己调去伦州拓荒的林竟。
丁大人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那个……殿下不忙的时候,看能不能往伦州去个信,问问林竟什么时候回来?”
靳王不疾不徐道,“大人这说的什么话,林竟原本就是本王从幽州借调过去的,现在仗打完了,也该回来了。来人,捎本王一封口信去伦州,告诉林竟,就说是丁大人说的,修城的事别干了,让他尽快回来统兵!”
丁大人脸都快绿了,吓得连忙摆手,“王爷,这、这可不是下官说的啊!”
战后重建边城是大事,让林竟放着一片废墟不管,火急火燎地回幽州帮自己管教兔崽子?这不是白捡着招骂么!丁奎原本的如意算盘,是想打着靳王的名义出面协调,如今殿下的信音变了味,摆明了是要他老丁头背这口黑锅。
心腹兵犹豫着说,“王爷,前几天林将军送了信,伦州刚刚迎回灵犀渡口的难民,这半个月都在忙着录入户籍。伦州府还未复任,民生、军备、重建……都压在林将军一个人肩上,还得盯守雲沧江,这个时候调他回幽州……”
“不调,不调了!”丁大人见风使舵,狠狠摇头,“就让林竟安安心心地办好伦州的差事,也是给王爷、给朝廷分忧啊。”
靳王却依旧愁眉不展,“可幽州的城防的确不能没人管。丁大人,您看这样行不行,伦州府空着位子,林竟既要忙民生,又要管军务,忙得焦头烂额。您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送一个过去给他,帮他把户籍安置的事料理完,保不齐能尽早调回来。”
丁大人捋着胡须,赶忙斟酌,“下官还真有一个人选,华园县丞张义莘,此人为官清廉,办事果断,这回的‘无头逃兵案’就是他在各州县监办的。”
靳王一敲桌案,“那就他了!来人,即刻调这位张大人来一趟幽州,本王要见上一见。”又转对丁奎说,“您保荐的人本王放心,这些日子您老就辛苦辛苦,华园县的公务暂由主簿监管,二十三府的县簿交由幽州府主理,随诸位县大人的年办,统统送到丁大人府上!”
丁奎差点跌一跟头,“二十三县……所有案簿……”
这不是要他老命么?原本想着在殿下面前哭哭惨,能把林竟哭回来,没想到人没回来,还搭进去一个张义莘,甚至天降横债,相当于自己一级官没升,干的却是连升三级后的活。
丁大人冤得想吐血。
靳王却半分没觉得自己干了件欺负老头的缺德事,左右四顾片刻,又相中了两位兢兢业业的录事。
丁大人视死如归地把着门,“王爷,您要是再把录事调走了,下官可真就没人用了!”
靳王莞尔,“不是还有曾师爷吗?战后复兴,哪哪都缺人,别这么小气。”
丁大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是真欲哭无泪了。
“王爷,您别欺负丁大人,这几年您不在家,可都是他帮忙料理王府的事呢。”
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靳王一回头,就见初九凑过来。三年未见,这小子整整长高了半头,都快到自己耳根了,他一接到靳王回城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往府衙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小子,怎么还穿三年前那身,做身新衣裳去!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本王苛待下属,本王有吗?”
初九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这句话破堤,丁大人一见初九哭得伤心,想起自己一大早做的亏本生意,跟着委屈地嚎上了,一老一小上赶着比惨。
“行了,别嚎了。”靳王蹭了蹭耳根,对丁奎说,“本王调走了您的总兵,赔您个新的行不行?”
丁大人立时从椅子上窜起来,“王爷,当真?”
靳王抱着臂,对初九吩咐,“新总兵晌午前就到了,带人迎迎去!”
初九得了令,带着几个小厮一溜烟地跑了。
丁大人凑过来,“王爷,我朝州府继任总兵要吏部下达调令,不知这位新总兵是从哪调来的?”
“不是在任的总兵,人你也认识。”靳王勾唇一笑,瞧着丁大人,“吏部调令?请旨的文书,大人不是已经替本王送进京了么?”
“什么?”丁奎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大人健忘么?谢总使从灵犀渡口带来的两封信,其中一封是本王的战后奏疏,里头夹着请旨调配幽州总兵的文书,落的是大人的款,送去吏部的。哦,时间紧迫,忘了跟您打招呼。”
丁大人冒出一头冷汗,合着这位祖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把林竟调回来,新总兵是现成的,奏疏是以自己的名义提前拟好的,连送进京的时机都掐得极准。
“王爷,您说这人我也认识,是谁?”
小胡将军来到面前时,丁大人张大嘴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三年前卓缙文在任时,因为城防新老兵更迭发生冲突,胡立深的大哥惨死,这孩子跪在公堂门口的石狮子前,一身破落衫,嚷着要恶人给他哥哥偿命。
三年后的今日,胡立深一身银甲,对着丁大人恭敬抱拳——
“大人,请您将城防校尉的名册交予末将,末将这就去点人。大人,丁大人?”
“啊?哦……好,师爷,你快带小胡将军点人去!”
丁大人盯着胡立深阔步走开的背影,连连赞叹,“这孩子活脱脱换了个人!”
靳王笑道,“他可是北大营的军粮将,这次伦州大战,百万石粮草全由他一人调配,没错过一程。”
丁大人眼神放光,“可他这……能对付得了那帮上蹿下跳的兔崽子吗?”
小胡将军便只用了半日,就证明他能。
他将幽州城防重新规划,惹事的孬兵全都吃了罚羹。虽然比不上林竟心绝手狠,惩处几个闹脾气的城防兵,显然绰绰有余。
城门楼上,丁大人眼望幽州有严兵镇守,眉梢都开了花。
“林竟是虎父无犬子,小胡这是……”
靳王淡淡一笑,“严师出高徒。”
当夜,接到丁奎令信的华园县令张义莘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幽州。
除了应丁大人要求,携两名往伦州帮忙的录事外,他还带来了一起新命案。
——自此,“无头逃兵案”终破三十起。
然而这起命案与前面那些不同——前面二十九起命案的凶手在将死者断首后全部逃逸,即便官府调动兵力紧急追捕,无论死活,都没抓回来一个。
可是这一次,张大人带来的凶手是活的。
张义莘头一次面对面与靳王交谈,话音略显局促,“禀王爷,这人是昨夜在我县‘黑墟’抓到的——‘黑墟’类似幽州的杀门井,无头尸和凶手绑在一起,胸口揣着刚劫的财物,想必他在杀完人后慌着劫财没来得及跑,让人给绑了。”
靳王“嗯”了一声,示意士兵散开。走到昏死过去的凶手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问张义莘,“之前有没有过死者被断首后劫财的情况?”
“没有。”张义莘回道,“不过之前有个凶手……行凶后玷污了死者的发妻,那女人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
胡立深在靳王身边小声嘀咕,“这人怎么看都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
靳王瞧了他一眼,“说下去。”
胡立深忙道,“禀王爷,在我们老家那边,劫财、劫色……都是江洋大盗的行径,一个顶尖杀手,会在杀人后留下这些破绽吗?”
靳王仔细想了一阵,转头对丁奎令道,“请您立刻让人彻查幽州各州县近三年来所有未结悬案——杀人的、越货的、劫色的、逃狱的……一一呈报!”
“是!”
丁大人雷厉风行,带着张义莘仅仅用了半宿,就将此人与幽州在逃刑案上其中一名通缉罪犯的肖像对上了!
“报——此人名叫‘杨虎’,两年前在旸泉县杀人劫财,县衙抓捕未果,上报了幽州府,这是通缉令!”
丁大人接过录事递来的通缉令,仔细将杀手的样貌和肖像做了比对,“没错,是他,脸上多了道疤——王爷,您看!”
靳王冷冷地瞥了一眼,背过手,“不管用什么办法,把嘴巴给本王撬开。”
牢房里,一盆冷水外加一块烧红的火炭,就算咽了气的野狗也能吓得还魂。
杨虎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炭盆,哆嗦着往后搓,身体却被两名士兵押着,退无可退。
丁大人亲自审问,“说,为什么杀那个人?”
“哪、哪个……”
“还装,把他给本府吊起来!”丁大人嗓音一沉,震得整个牢房都在颤。
“不,不要,我说!我什么都交代!”杨虎匍匐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草垫,像一只断了手足的蜈蚣,“十、十天前……黑市的货头找上我们,说有个老板出了天价买人头!兄弟几个虽然是干这行的,但不留人全尸这种事实在太缺德了,我们怕遭报应,都不敢干,只有大哥敢,他就把活接了……”
这亡命徒的牙齿不住打颤,粗喘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自己的话,“那位老板的确开的是天价,十两金买行客的项上人头,要杀的就是个跛脚老头……大哥回来后,我们都心动了……于是……我们接二连三都接了……”
“你们,都有谁?”
杨虎瞄了丁奎一眼,喉咙卡了半天,“都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这些年我们躲在黑市上,有前线的逃兵退下来入伙,我们就一起倒卖兵刃,黑市上大多是干这个的。死人的生意最赚钱,都是亡命徒,有今天没明天地瞎活……货头做中间人,替买主出价,讨债的、买命的都有,提人头还是第一次!我干完了活本来就想跳梁走了,要不是贪那老头一点便宜,也不能栽进官家手里。打我的人是谁啊……打晕我不够,还把我跟那无头鬼绑在一起……呜呜……”
“抬过来给他认认人。”
牢卫应声,立刻从外头抬进来一具血尸,那人的头已不知去向,只剩个碗口大的疤瘌,肉刺分布不均,颈侧凝了黑脓。
“啊……啊啊……”杨虎肝胆俱裂地一声惨叫,狠狠哆嗦着。
他抹了一把脖子上未干的死人血,方才彻底醒过神,看着被自己活生生一斧断头的老人,端起血肉模糊的掌心,仿佛正捧着那颗热乎乎的人头——奇怪,挥斧那一下不费吹灰之力,这会儿倒觉得沉。
丁奎又问,“那买主你见过吗?”
“没、没见过……”杨虎瘫软在地上,脖子抽了骨一样塌在胸前。
“杀人之后,人头交到哪?”
“拴在房顶的烟囱上,说是有人来收。我们自始至终没见过买主,只知道近来他在幽州一带到处散钱,幽府二十三县的黑市东家都接到过他的生意。”
牢门外,隐在暗处的靳王听完全程,脸色彻底暗下来,朝牢头吩咐了几句,快步离开了地牢。
胡立深紧随其后,“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靳王步履生风,来不及跟他解释——贺人寰应该是早料到自己这边会使尽手段验他手中的剩余兵力,为了不在斩杀五王逃兵时暴露,他索性买通了近年来流窜于幽都二十三县坊间黑市的通缉犯——江洋大盗、采花贼、负债累累的冤家、无路可走的亡命徒……只要肯帮他杀人,一人追赏十金!而他自己只需要蹲在房梁上,等这些人动完手后收缴人头。
如此一来,贺人寰非但能不费一兵一卒杀光五王遗部最后一支逃兵队,还能令尾随通缉犯的杀刀、试图掀开他手中剩余底牌的鸿鹄军率先暴露—— “黄雀”之后又见“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