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紧,“你这热,外头冷。”
二爷手却没松,观其心自明,殿下了然。
可他今夜执意不碰,还学人克己复礼,主动将这人的指骨从自己的腕上一根根拨开,万分克制,“生杀帐中,一日不进两炷香,否则,大夫要骂的。”
直言劝谏,好似自己才是那个奢淫无度的昏主。
薛敬起身后,二爷无端看着自己的手指,只觉指节发烫。
孔蔺申断不清两郡衙门的碎案,抚不平年年沸腾的民怨,可他那讨好逢迎的本事却是无人能及,自来面面俱到,比宫中最懂事的阍人还有眼色,靳王下令多要火烛,他便立刻命人挑拣了府中最亮的灯烛,全部送进了暖厢。
薛敬将蜡烛一一点亮,数到二十二便停了,二爷称疑,他却说这数不吉利。
“二十年前启明殿长阶,母亲死于二十二杖之下,十三年前雪滩之战,时月二十二,一日她死,一日你伤。我与这‘二十二’有过结,不愿迁就。”
二爷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叶,望向西南天极,“你瞧那是什么?”
薛敬走到他身后,循着他的指引,“‘贯索’,民间也叫‘八角琉璃井’。”
“贯索以西有一星垣,名‘天市’。”二爷道,“天市垣正中为‘帝座’,七公、天纪等五宫为辅,二十二路诸侯星东西来朝,可说是天宫中最热闹的星宿,是百姓星,也称‘苍龙有负’。殿下,过往症结从不因一个死数致祸,你若总揪着那个数不放,岂不是要连天市垣中东西来朝的二十二路星侯一并屠戮,还讲不讲道理?”
“可我……”薛敬知道这样规吉避凶稍显幼稚,可他不敢。
二爷看着他,忽然道,“对了,生杀帐那一晚——”
“六月十六,戌时一刻,和‘二十二’有什么关系?”薛敬不假思索地打断。
二爷无奈回头,“我是说,那夜生杀帐里的鸣鹿铃,一共被风吹响了二十二次,子时方休。”
薛敬怔了怔,赶忙跟他回到榻前,“你、你竟然记得这么清?”
二爷没看他,指着第二十二支蜡烛,顾左右而言他,“你还点不点?”
薛敬欣喜若狂,没再理会第几支蜡烛,一把将他拉回自己腿上,摆着他坐好,从背后搂紧他,埋在他耳后深深吸了口气,竟还胆大包天地纠起错,“那不是被风吹响的,是在那张虎头椅上,你像这样倚在我身上,自己摇响的……不过,当真只响了二十二次?这么少……”
“你闭嘴。”二爷躲开他的呼吸,浑身不自在,“注意时辰。”
薛敬忙“哦”了一声,起身将剩余那支蜡烛点燃,随即将二爷从头到脚细致入微地瞧了一遍,脏腑、手脚,甚至发丝,洋洋洒洒十数页纸,事无巨细,算是将俞老爷子交代的考题一丝不苟地答完了。
装信封笺,殿下露出满脸愁容,“腹筋不舒,残食难消,估摸着还是早年中毒伤骨落下的病,你当真没有别的不适了?”
“你已问过数次了,没有了。”
薛敬回到榻上,与他阖衣躺下,“我是怕你瞒我,企图粉饰太平。”
二爷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准他放心。
窗外突然传来孔蔺申谄献的笑音,说是又找出了一箱蜡烛要送进来,被膏肓拦着,不让他进。
“孔蔺申,本王方才是怎么与你说的?”靳王朝窗外喊,“不叫不许过来。”
“可是殿下,这一箱子蜡烛最是亮堂,还是金色的呐!”
孔蔺申的话音明显一语双关,薛敬与二爷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意了他。紧接着,装满“金蜡烛”的箱子被抬了进来,将孔蔺申打发走后,薛敬打开木箱,果然,每一支蜡烛里都封着一根金柱,细数之下,居然有近百根之多。
“孔蔺申啊孔蔺申,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薛敬踢了一脚木箱,恨其腐败,“他竟敢公然行贿朝廷王胄,还是在金云使和无天的眼皮子底下,我南朝择官难道不行吏考吗?怎么什么蠢货都能干这封疆大吏。”
“我倒觉得,他是走投无路,投靠无门,于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什么意思?”薛敬抬头。
二爷笑了笑,“你不是都查到他这郡衙门的水笼了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瞧他这水笼里,这些年都枉死多少人了?他在岭南王麾下时,对那些无辜的百姓可没曾手软,若是被金云使捉住证据,别说他孔蔺申这些年中饱私囊的万贯家财要被抄没,怕是连小命都难保,但若能想办法转投你的麾下,说不定你能帮他将水笼里的这笔死人账一举抹平,就看殿下缺不缺钱,要不要继续往深里查了。”
薛敬笑问,“那二爷觉得呢?”
二爷瞧着那一箱子“金蜡烛”,“我倒觉得,你家大业大,养兵缺钱。”
“那我也不能收这些黑银呐!”
“谁让你就这么收了?黑银也是能洗白的。”
薛敬太了解他了,一瞧他眼角细微闪过的一丝凛光,就知道朝中的某些人要遭殃,于是来到他对面坐正,洗耳恭听。
“这样,你即刻令孔蔺申拟一道奏疏送进内阁,就说他制辖下的南岭郡内突遭战祸,以致水路溃堤,就用‘战后修筑堤坝,重建田垄’为由,求户部拨银,户部自然会说他们没钱,僵持不下,这事必然会被内阁搁到一边,暂时不理,毕竟因溃堤导致两岸农桑不利也不是这一朝的事了,不是眼下非办不可;”
“这时候,就可以让谢冲暗中施压户部了。”二爷压低声音,“早年任半山在任户部尚书,手底下没几个干净人,他死后,这些人瓜分了他的职权和他在任时的油水,只要金云使略施手段,就能逼点赃证出来,户部的人自然不想自家的丑事捅到明面上,又唯恐开罪金云使,便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与孔蔺申暗中勾结,让他们两边从相互推诿变为通力合作;”
薛敬皱起眉,“你是要把户部和孔蔺申拴在一条船上,倒逼南岭郡府拆自家的影壁,以充国帑。一但户部拿到孔蔺申送上门的钱银,转身就能启奏御前,再将这笔钱通过户部的账目下拨南岭郡府。”
这样里外里一倒,暗箱里的黑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洗白了。
“但你要切忌,这笔钱银务必要由川渝郡共同承接,不能任南岭郡府独揽,免得他孔蔺申再次中饱私囊。但若想修堤筑坝,光靠现今的川渝和南岭是决计不行的,这两地经年饱受岭南王屯兵养蛊的拖耗,师老兵疲,青壮凋零,临郡的中京大营直属御前,更是不能轻易调用,于是便只能转调西北军府。如此一来,这箱来自南岭郡府的‘金蜡烛’,就只能‘亮’在陈寿平的账头,你的麾下了。”
确实是天衣无缝。
南岭郡府贪贿的赃污从头至尾没经薛敬自己的手,孔蔺申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道是靳王殿下想将他纳为麾下,于是给他出了个“破财免灾”的好主意;而户部内错综复杂的官脉,也能通过此法一举摸清,从而将那些不曾与任半山一脉“同流合污”的户部官员彻底筛出来,纳为考量——一举两得。
只是这倒逼户部和南岭郡府私通钱银的招数,也未免太损了……
二爷瞟了一眼他神色微妙的变化,笑问,“骂我呢?”
“没没没……是夸二哥哥聪明。”薛敬赶忙凑前讨好,“不过话说回来,哪怕任半山脱生成一只山猪,也已被扒了四回皮了,死透这么多年,还能得二爷为他的家业攻心谋算,也不枉他遭人身罪诛,苟活这一场。”
这人的“仇”从来不划在明账上,一笔一笔条分缕析,比那支判官笔还要赏罚分明,哪个真做了他的刀下鬼,到了阎王爷跟前,也必得断一句“公平公正”。
“幸好,幸好,你不太记我的仇。”
殿下笑起来,那些窜跳的火烛让他眉目深刻,明俊如新。
二爷转眸,“不过,太子一定会从中作梗,不会轻易允户部拨银下来,但是不要紧,你的目的是要看清户部里错综复杂的官系,掌天下库藏出纳的地方,还是得谋自己的人。好在此战靳王军一兵未动,你与他的镇海之师全军殉于南岭这事无任何瓜葛,连那五十多名海将的人头也全然记在了无天账上。东运水师亡于内讧,人尽皆知,满朝文武的嘴都被堵死了,此案没人敢翻。”
“高明。”薛敬钦佩不已,可又不禁犯起愁,“但是吧……你总不爱睡觉这事,熬到八十岁的时候,会不会跟我一样,变得不高明了?”
二爷被他逗笑了,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竟已过三更了,虽然一时睡不着,却还是听了他的劝,乖乖地躺下补眠。
薛敬随即令无天将这箱“金蜡烛”送回给孔蔺申,并嘱咐他即刻拟好奏疏,上书户部,拨银修堤。孔蔺申立刻照办,人也不打蔫了,仿佛是在跌谷的山崖上拼命攥住了天神坠落的绳索,运气好,捡回了一条小命。
再回到房内,已近四更天,薛敬想着陪他多睡一会儿再回云渊水廊交考。
二爷听到身后的动静,懒懒地问他,“城外伐木的事问了么,用作什么?”
“刚问了,除了用于修筑水笼,还用作制棺。”
二爷蓦地睁开眼,“制棺?”
“几家棺材铺的耗材,让他去找棺材铺的卷宗了,正带人在库里翻着呢。”
好一会儿无话,薛敬都快睡着了,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哐”的一下坐起来。
薛敬赶忙坐起,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魇着了,“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此战我们遗漏了什么……”
薛敬忙为他披了一件外衫,二爷转头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与你提过‘金丝带’的‘南北’和‘东西’两条运路?”
“当然,”薛敬道,“‘东西运路’靠杜奂家的御贡船运送金鸣原砂,‘南北’运路则是靠东运水师运‘初蝉’冰棺……咝,冰棺?”(前情:623章)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出不妥。
“是啊,冰棺,”二爷直切要害,“制棺的木头打哪来的?”
薛敬的眸底狠狠震了一下,“城外那一大片滥伐的木头难道制的是——”
“就是运‘初蝉’的冰棺。”二爷的语气甚显阴灼,“所以,之前我的分析是错的——东运水师和鬼门铃刀并非没有联系,恰恰相反,‘金丝带’上‘南北’‘东西’两条运路自始紧密相连,交汇点就在这座南岭郡府!”
一瞬间,逆血倒涌,薛敬浑身的毛孔都快被这个致命的“联系”烧着了!
坐落在花阳城尾巴上的这座郡府衙门好似一瞬间变成了迎送鬼怪的酆门,鬼都阡陌交汇,透出森森冷意。
“有人特意在‘东西运路’上为‘南北运路’撕了个口子,用南岭雨林中无人问津的无数红杉滥伐制棺,再秘密送给林家人,由他们的‘盖头船’转运‘初蝉’进京。”二爷转眸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八成那制棺的案簿孔蔺申是扒不出来的,那人是不会留证的。”
“等下,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人很可疑!”
薛敬立刻翻身下床,从随行的包袱里掏出一本名册,回身递给二爷,“还没来得及给你看,这是近年来岭南王投进此间水笼里的死囚名册,孔蔺申说,水笼是岭南王刚下封地那几年间下令建的,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有死囚被他丢进来,修筑水笼的泥瓦匠衙门这边没有记录,说是雇的本地工,可按理说,修筑官牢须由工部拨银指派,不得私修,明显这是他们背着人干的,为了灭口方便。我试探过,当年修筑水笼的泥瓦匠应是都清干净了,没留下活口,只剩下这本死囚名册,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二爷翻看着名册,淡淡道,“既然都是岭南王丢来禁杀的死囚,便不能走官面,说明他们或多或少关联着‘金丝带’,关联‘金丝带’便会牵扯出鬼门,牵扯‘鬼门’就必然会带出蓝鸢镖局,可这本名册里竟没有蓝鸢镖局的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薛敬道,“蓝鸢镖局就落址于花阳城内,如果皇兄都是在这官衙门里禁杀‘金丝带’的罪囚,何故与鬼门关联最紧密的蓝鸢镖局竟能独善其身,难道这些年就没有一个镖师出纰漏,需要被清理吗?除非——”
——“除非是他故意写漏的。”两人异口同声。
二爷心下了然,“故意漏写蓝鸢镖局,引起你的注意,从而留意到他。这名册的主人是谁?”
“这座府衙门的师爷。”薛敬隐隐道,“他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孔蔺申遇事六神无主,他这师爷倒稳重,就像在时刻操纵孔蔺申这只‘皮影人’,尽在掌控。若两条运路相交的那个‘联系’当真是他,城郊伐木的获准令应是经了他的手。我已让他们把人控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