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城的晨雾裹着桂香,巷口的蒸笼掀开第四屉蟹黄包时,闻长生正用判尘鞭梢勾着祝清竹的银簪玩。
“祝老板发簪歪了。”她故意将簪尾蓝翅蝶转了三圈,“我替你理理。”
祝清竹有些沉默,自活土回来后不知闻长生受了什么刺激了一般,只得将脑袋偏向闻长生那,任由她整理发饰。
市井喧嚣忽地凝滞,竹杖声由远及近。
十八抬鎏金箱笼碾过青石板,箱角铜铃撞出往生渡的调子。盲女林栖梧扶着竹杖立在客栈前,褪色的嫁衣扫过门槛晨露,她怀中抱着的樟木匣子漆皮斑驳,打开时腾起一阵陈年沉香。
这恐怕是唯一一件切实赋予她自己的事物。
她蒙眼的白绫被晨露打湿,苍白的指尖摸索着门框,袖口补丁上歪斜的鸳鸯像两条溺水的虫。
“奴家前来送镖货。”
话音未落,一阵风掀开她左袖,露出腕间青紫的瘀痕。
“倒是不必自称奴家,城主府的小姐。”闻长生皱眉望着那些伤痕,“敢问姑娘芳名?”
“林……林栖梧。”
「林栖梧……?」
祝清竹疑惑的声音响起,吸引来闻长生的注意,她的问题尚未出口就见身侧女人起身,指尖拂过箱中送嫁衣。
也可以说是……嫁衣。
祝清竹的送嫁衣展开,满院晨雀惊飞。
玄色镶金云纹与正红洒金莲花,再看看嫁衣的朴素平淡,一时之间竟看不出出嫁的是这位盲女。
更不用说九重鲛绡衣与三十六颗定魂珠了。
“林姑娘这嫁妆寒酸了些。”闻长生拎起件缀着南海珠的霞帔,“连江边浣衣娘都比您体面。”
林栖梧摸索着抚过箱笼边缘,腕间褪色的银镯滑到小臂,“家母……并不喜欢奴家,让二位见笑了。”
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雾中泛着冷光,闻长生拎起自己那套玄色送嫁服的广袖嗅了嗅。
“这熏香倒是别致。”
“应是城南那家香铺的。”林栖梧的竹杖点过箱笼,“家父生前说过,大婚该体面些。”
祝清竹的指尖抚过衣襟盘扣,霜气凝成的小蛇钻进针脚缝隙,忽而轻笑,“林姑娘这针黹功夫,倒像左手使的绣花针。”
“少时……少时左眼还能见些光……”林栖梧仓皇后退半步,竹杖撞翻妆台铜镜。
「似乎知道城主想做些什么了……祝老板与我演出戏?」
祝清竹没有回复便是默认了,闻长生将玄色外袍抛向空中,金铃震碎的晨露里,她旋身裹上送嫁服,广袖扫过祝清竹鬓边素纱,“可愿替我紧玉带?”
“娘子这腰身……”祝清竹两指捏住她腰间蹀躞。
日头攀上飞檐时,闻长生正捏着石黛犯难。
祝清竹素纱下的眼睫扫过她虎口,“娘子何时有手抖的毛病,莫不是昨夜受了什么刺激?”
“娘子容色倾城,”笔尖故意点歪在眼尾,“怕画蛇添足。”
林栖梧的竹杖忽然叩响窗棂。
送嫁队伍抬着的鎏金箱笼鱼贯入院,最末那台突然发出“咚”的闷响。祝清竹袖中霜气凝成细针,悄然刺破箱缝,里头蜷着个昏睡的垂髫小儿,腕间系着褪色红绳。
“吉时将至。”林栖梧摸索着递来半块玉佩,“这是家父生前请高僧开过光的……”
妆成时,满树雀儿突然噤声。
林栖梧的竹杖点在最后那台箱笼上,“这里头装着镇邪的桃木剑……”
话音未落,箱内突然传来指甲抓挠声。
昏睡的孩童突然睁眼,瞳孔里闪过青铜蚁的幽光。
晨雾散去,第一抬箱笼碾过青石板。
院门传来叩响声,江挽澜的雪青剑袍挟着晨露卷入院中,“前辈,我来……”
她剑鞘重重杵在最后那台箱笼上,震得孩童腕间的红绳渗出黑血。
林栖梧的竹杖“当啷”坠地。
她摸索着后退时撞翻妆台,褪色的嫁衣扫过江挽澜剑穗,“江、江仙子……”喉间溢出的颤音裹着三分惧七分涩,像深秋跌进酒坛的蝉。
闻长生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挡住江挽澜的目光,“剑宗的手倒是伸得长,连婚事都要管?”
“城主府嫁女冲喜,”江挽澜剑梢挑起林栖梧左袖,露出腕间新旧交叠的鞭痕,“嗯?”
林栖梧腕间的银镯突然滑脱。
镯内刻着的“柒”字擦过剑柄尾的剑穗。
“我可曾在哪见过姑娘?三年前剑宗失踪了个洒扫弟子,名册上记着林柒。”
她剑穗扫过林栖梧耳后,撩起几缕碎发,“那孩子耳后有块蝶形胎记,与姑娘分毫不差,却并非天缺者。”
“江仙子怕是认错人了。”林栖梧摸索着捡起竹杖,“妾身自小长在临渊城,最远只到过城南染坊……”
日头西斜,江挽澜的剑仍横在箱笼前,而林栖梧一个人坐在院中一角,没半点上前的意思。
“子时送嫁,走的是黄泉道。”她澄明剑映出林栖梧苍白的脸,“这并非好事。”
林栖梧垂首苦笑,腕间褪色的银镯滑至肘间。
“多年前暴雨冲垮祖坟,家中说日后我的婚事一切从简……”她摸索着捧出一对泥塑娃娃,男娃娃衣角刻着“齐”字,“原是要与秦公子结亲的,可他嫌我眼盲。”
竹杖忽然点向闻长生的方向,“有天行镖局闻镖师相护……”
“她们护的是镖,不是人。”江挽澜取下腰间玉牌放到林栖梧身前石桌上,“剑宗嫡传弟子令,够换这趟镖吗?”
“江仙子这般急切……”闻长生用鞭梢卷起玉牌把玩,“莫不是想当送嫁的媵妾?”
玄冰灵气凝成的冰凌突然刺向她手背。
祝清竹叹气,怎的又开始了……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林栖梧自己披上了嫁衣。
褪色的红绸裹着单薄身躯,她摸索着将祝清竹觉得累赘便换下的金线霞帔叠进箱笼,“这般贵重的衣裳……该留给有福之人。”
江挽澜皱眉,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又放下,“你知道自己是祭品?”
更漏声穿透院墙。
纸人们突然齐声唱喏,鎏金箱笼自发排成长龙。
“知道又能如何?吉时已到……”
她蒙眼的白绫被阴风掀起,露出紧闭的眼睑下蜿蜒的青筋。
*
子时的梆子声荡过屋檐,临渊城成了座纸扎的坟。闻长生扶着轿辕走在长街正中,判尘鞭梢缠着祝清竹一缕发丝,这是方才那人“无意间”勾上的。
「祝老板这青丝倒是缠人,怎的没叫那剑宗仙子跟着一起来?」
碎琉璃似的月光里,纸人抬着的鎏金箱笼碾过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不是朱砂,是混着桂花瓣的黑水。
祝清竹的素纱被风吹过,纹丝不动,霜气却凝成小蛇咬住她的指尖。
「东南巷口第三户,窗后藏着剑宗的窥影符。」
闻长生余光瞥向那扇半开的雕花窗,江挽澜的剑穗影子一晃而过,剑气割断了试图缠上轿帘的青铜蚁。
打更的老汉缩在馄饨摊后,铜锣反扣着浸在汤锅里,望向红轿的目光中却也带了些怜悯。
口中呢喃着歌谣,“新嫁娘,哭断肠,红绸裹着白骨香……”
在红轿走远后,尾音被轿顶的青铜铃覆盖。
行至城隍庙前,祝清竹的面色沉了下来。霜气顺着金线莲花纹爬满轿厢,将试图钻入的青铜蚁冻成冰渣。
「娘子可曾听见哭声?」
「并未。」
闻长生疑惑,将灵识聚焦在腕间契纹上,幽远凄凉的哭声才清清楚楚地传递而出,尽管早有准备,今晚定会发生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但……
这哭声来得太奇怪了,若是往生渡边出现倒还能解释,这里离往生渡少说也有百十里。
出城门时,月光突然被吞尽。
祝清竹腕间银铃轻响,将渐渐大声的哭声镇压。
「坎位七丈,地脉有裂。」
闻长生却嗅到更深的血腥,不是从活土传来的,是林栖梧腕间渗出的血正顺着红绳滴落。
“祝老板可听过黄泉嫁女的戏文?”闻长生挑开红轿帘,林栖梧的手中赫然是一柄小刀,腕间伤口入骨三分,“说是新妇过忘川时,得留件贴身物件当买路钱。”
纸人突然齐刷刷停步。
活土在夜色下泛着尸蜡般的油光,林栖梧的竹杖“咔”地折断,她踉跄着跌向活土正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土地庙。
“就是这里……礼成了……”
活土的震颤像巨兽吞咽。
林栖梧褪色的嫁衣骤然鼓起,黑水从袖口喷涌而出。她像片坠入沸水的枯叶,转瞬被青铜色泥浪吞没。
闻长生在契纹传来的剧痛中听见尖锐的唢呐声,好似要生生撕开灵台一般。
啧……
见一个活生生本不该死的生命死在自己眼前,闻长生深知自己做不到。
纵身跃入翻涌的活土,青铜蚁群啃噬护体灵气的声响中,她听见祝清竹的叹气声。
素纱卷住她的手腕,黑暗吞没五感的瞬间,祝清竹腕间的契约纹暴亮,照亮地脉深处蜷缩的身影。
林栖梧的皮肤下浮出青铜咒文,嫁衣褪色成素麻,耳后胎记正在渗血。
而更深处,一柄长剑自地上世界穿透而下,澄明剑正插在一具刻着“柒”字的棺上,寒意瞬间凝固了企图翻涌靠近的活土,劈开一方能站人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