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慈今早是被婢女们激动的交谈声打断了思绪的。
自打她们到了大沽以来,瞧见什么东西都觉得惊奇。
大沽不比封闭的武城,因为正处沿海,过往的船只极多,其间来往的各色行人都够她们瞧个不停,更何况是他们带来的繁华与热闹。
她们贪看这新奇景致的同时,只有宋怀慈的心思最为复杂。
虽然得到了生父的承认,但投奔宋府的一切实在过于平淡了。不仅给她的穿着是普通的,租下的客船也不算气派,连当下住的客栈,也不是最好的厢房。
什么都是凑凑合合、平淡无奇。
她那点忐忑担忧的心思,随着这份凑合与平淡疯一般滋生出来。宋怀慈每天只能花许多工夫来安慰自己这是正常,没有什么,她的一切都没什么,一切定能安稳。
她身边的婢女看出了她的心思,每天亦是这般安慰她的。
她们越安慰,她的心却越发成了两面镜,正面是安心,背面是如履薄冰的不安。万一镜子碎了要如何,万一往下坠了要如何。
她不能多想,不敢多想,破碎坠落的后果是受不住的。何况那些都是未知,含在将来里,眼下还有许多新鲜事可贪看呢,还有幻梦的余地在,她就不该杞人忧天。
宋怀慈心里正这般劝慰自己时,身边婢女的声音忽然吵闹起来。她略微有些恍神,直到她身边的婢女直接唤了她一句:
“小姐,隔壁厢房的平阳王妃唤你过去呢!”
宋怀慈心里一惊:“什么平阳王妃?”
“来的人说,平阳王妃听闻小姐你也在来福客栈,便想同你打个照面,她派人来唤你呢。”
宋怀慈定了心神后,往客栈内外探看了一圈。外头并没有什么气派场面,只有客栈内,倒是多了几个守卫与侍女。
她正觉奇怪,她身边的婢女解释着:
“来的人说,平阳王殿下这回好像是微服出行,想带王妃在河间府看看景致,最后再回京城去。平阳王殿下不想大费周章惹得百姓瞧看,就没带多少人,场面也不铺张。”
“现下王妃正在隔壁的上好厢房里暂候王爷回来呢,听闻小姐你也在,就顺带想见见您。”
宋怀慈毕竟是小地方长大的姑娘,平时哪儿亲眼见过这些王孙贵胄?忽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就跟她手下的婢女一样手足无措。
前来接应她的两个宋家小厮此刻也不知去哪儿寻酒喝去了,宋怀慈无处可去寻问应对之策,又见对面的侍女已经在她门外候了有一会儿了。
反正是在人来人往的客栈内,对面这帮人再如何,应当也不会当面对她做歹事。宋怀慈思忖之后,只得挑了个婢女随行,硬着头皮去了隔壁上好的厢房。
一进那厢房内,她先是被这其间精巧的陈设所吸引。这房内的每样东西都透着高雅的富贵锦绣,凑在一处也不显缭乱艳俗。
每样东西看着都好,可每样东西的名字她居然都唤不出来,就是想形容,腹中也寻不出妥当的华词美句。
宋怀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如履薄冰的滋味由不安变为了窘况,让她蹑手蹑脚。
她扫视了这厢房一周,只能找了个最熟悉的东西,在行礼后同平阳王妃感慨道:
“王妃这房里的白木兰倒是有趣。”
“哦,是这客栈布置得还算讲究,里头摆了盆绢花罢了。宋小姐眼尖,你要是不提,我都没注意到这角落里的绢花呢,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而已。”
平阳王妃把这话说得随和自如,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她这轻飘飘的话在宋怀慈心中仿佛有千斤之重,更压得她不敢轻易开口了。
她一时怔然。平阳王妃见她行完礼后还一直垂首低眉,笑着同她道:
“宋小姐莫要局促,我不过是偶经此处,顺路过来打个照面。你就当见姐姐似的,别在我跟前拘束。绿漪,给宋小姐看座。”
身旁的侍女很快便挪来了坐凳,宋怀慈抬眼一瞧,那坐凳却是放在王妃身侧,同她挨得极近。宋怀慈不好自己挪开座位,只能硬着头皮凑上了前去。
平阳王妃只嫌和她不够亲近似的,在她入座后还拉起了她的手,摆明是想说贴己话。
宋怀慈始料不及,手被她牵起时,平阳王妃却是愣住了。
她仿佛在谈论生平头回瞧见的稀罕事般说道:“这手怎么能生成这样……”
她就说了这几个字,宋怀慈只觉自己像被骂了似的,窘况地收回了手。平阳王妃见她羞怯,连忙笑着补充道:
“无妨,宋小姐,是我大惊小怪了。我唤你来之前,也听你家小厮说了你的情况。想来你自小到大是吃苦了呀,毕竟士家小姐里,从哪儿能找出来个手生得像你这般粗粝的……”
“不过宋妹妹也别太担心,养手如养人,只要细细保养一阵,还是能养好的。绿漪,把我随行带着的白珠霜拿来给宋小姐。”
宋怀慈听她想送她东西,赶忙推拒道:“无缘无故,小女不可收王妃的东西……”
“一点小玩意罢了,全当是见面的薄礼,宋妹妹别放在心上。”
她依旧笑着在说大方话。宋怀慈慌乱之下,不经意间还是抬头撇见了王妃的容貌。
一进屋内听见她柔和的嗓音,她便预料到这样精巧的厢房内、那音色动听的女人定有个好样貌,好到她甚至都不敢直视。
直到抬了头,宋怀慈才发现她的预料皆是真。平阳王妃这回是微服出行,因而穿戴得并不招摇。
尽管不招摇,甚至那明披也是素净的浅月白色,但她仍是被她的容貌夺了目光去,挪不开分毫半点。
她知晓她素净随意的穿戴,单拿一样出来可能都是她喊不出名的富贵。可这堆夺人眼球的富贵中,她仿佛才是其间最夺目的。
那些富贵精巧都只是她的陪衬,不能比拟她分毫。
她竟然看丢了神去,不知魂魄在何方了。宋怀慈愣在她跟前,居然分不出半点多余的心思来细细打量、细寻词句地去描摹她的美丽。
直到那盒白珠霜放在她手心时,宋怀慈的神魂才被那瓷器的冰凉所带回。
她原本还有所顾虑平阳王夫妇怎会突然有微服私访的兴致,怎会亲自来平民处。但一瞧见平阳王妃后,她却是实打实地信了。
毕竟就算眼前人不是王妃,可有着这样容姿的女人,处在这富贵房中,还能穷酸落魄到哪儿去?反正总是比她这般人好。
宋怀慈收回了视线,心里只感慨着女人之间原来可以细细分出许多层,王妃在云端,而她在地上。哪怕她有能耐登上天去,也没有那个底气敢和她同座。
与她同座仿佛在自取其辱,她的平庸就是用来给她的美貌做陪衬,做贬低之用的。她如何敢凑上前去?
宋怀慈只觉得她的美貌过于刺目,连带着她的亲和与笑意都仿佛是种挑衅。她为何这般大方?
果然是因为她有底气,她仗着美貌与高贵的身份,已经彻底赢了,只有赢家的姿态才会这样从容。
那可不是善意,就是赢家假惺惺的炫耀。
在这场无声比试中的她早就输了,就该默然离场。平阳王妃仍旧在亲切地同她说着姐妹般的亲近话,每多说一句都仿佛是尖刺扎在她心头。
宋怀慈如坐针毡,只想快些找借口离去。
她正准备开口告辞时,却听闻候在一旁的侍女凑过来通报道:“王妃,王爷到了,就候在门外呢。”
听见这话的王妃笑得欣喜而甜蜜:“唉呀,殿下可真是的。怎么每回都这般突然,不叫下人提前通报一声,宋小姐还在房内呢。”
那侍女笑道:“王爷的脚程多快呀,提前通报的下人每回都赶不上他,谁能急得过王爷赶回来见王妃的心思呀……”
“真是的。”
王妃用手帕遮住嘴角笑意,眉目含笑地交代她:
“宋妹妹别慌,你头回到北直隶不知晓,王爷虽然身份贵重,但平日里就好微服出行,感受一下各地的人间烟火。”
“他不喜被百姓瞧看,因此每回才这般低调。眼下你出门去,直接撞见他也不合闺中女儿的礼数。
不如你先躲在屏风后吧,其实他这回就是来接我的,一会儿我们就离开去私宅了。这间开好的厢房你若不介意,今晚在这儿住一晚也行。之后若有缘,我们京城再见。”
宋怀慈本就是头回见这富贵阵仗,又见平阳王妃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岂有违逆不从之理?
她应承下来后,赶忙就领着贴身的婢女退至了屏风后。
那屏风的屏面是丝绢所制,就算隔开了空间,也能模糊瞧见外面的人影。
厢房的房门紧接着打开,透过那朦胧的屏风,宋怀慈瞧见门外进来了个身形伟岸的男子。
哪怕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宋怀慈都感知到了他见到王妃时的愉悦。他欣喜地把王妃拥入怀中,王妃挨在他怀中羞怯道:
“别做这阵仗。你每次都回来的这般突然,真叫人一点准备也无。方才河间府知府大人的千金还在我屋里谈话呢,你这一回来,人家避都来不及,只能躲在屏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