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嫱,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不要紧的东西我都没带,这样届时乘马车不会显得过于招摇。”
金明歌接过高嫱收拾好的行李,先是摸了摸外形,又提在手中抖了抖。她语调上扬地问了一句:“你没带书?”
“没有,又沉又重的东西,关键时刻带上它有何用?至紧要时,它全然无用。”
“小嫱,别那样说,我知道你喜欢看书。”
金明歌说着便柱着竹杖往书柜那儿摸索:“就算不能全带上,只带一两本也好,不论到何种境地,好歹给自己存放点慰藉吧。”
她这番暖心的话并没有触动高嫱,她蹙眉自怨道:
“都是因为我之前大意,才在沈大人那露了破绽。若我能藏得好一些,你也不至于这般忧心,我们也不至于走得这样仓皇。”
“没事的小嫱,这不怪你。”金明歌扭头安慰她,“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们是在一处的,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谁多费心都一样。”
“那沈大人是个谨慎小心的女人,就算你没露破绽,但僵持久了,她迟早也会察觉的。反正扶天阁交代我们的情报我们已经都传出去了,先是韦元济总督的事情,再是桃源派的事情……”
“这阵子沈大人不在,同她手下这番周旋,总算是忽悠他们把桃源派的所有情报都交给东缉事厂了。
沈大人虽是个谨慎的,但东缉事厂可不信奉疑罪从无那套。只要他们查起来,很快就会步入扶天阁提前设好的网中,桃源派的罪名板上定钉了。”
“明歌,扶天阁交代我们在沈大人那儿透露的假情报已经都说尽了,我们今后真能安稳吗?”
高嫱出于迷茫与隐忧,忍不住怅然道:
“当初扶天阁愿意收留我,相中的正是我作为高成鸿女儿的身份。如今我这身份可利用的价值也当尽了,今后我们是否会……”
“至少他目前并没想要卸磨杀驴,还愿接我们走。”金明歌嗓音低沉地分析着。
“我虽未见过那扶天阁阁主,但从近日的事来看,他果真是个深谋远虑之人,心思尤为可怖,只怕比沈大人难对付得多。”
“自古权谋诡计,皆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局越大才越稳妥。我们在这其中只是做了一小步,还有那般多我们未曾得知的安排,他们藏得太深了,小嫱。”
金明歌顺势分析了起来;
“近来我思来想去,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化金银一案,也许只不过是扶天阁阁主用来试探大梁朝政的一步棋。他摸了遍大梁官场的深浅,顺带除去了碍眼的成王殿下……”
“今后他要布多大的局,我们虽无从可知。但越大的棋局,其间小人物存活走动的几率就越大。不管他如何做,我们都要搏一把,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小嫱……”
她话中的坚定与决然触动了高嫱,让她的心神也安定了下来。她敛去了脸上悲色,笑着挨近了她:
“一定能活的。就算不能活,但能与你死在一处,我走得就不算凄惨……”
“小嫱,你信我吗?你信我今后能好好带你活下去吗?”
“明歌,你我二人虽都是伶仃孤女,但我知道你有千般本事,扶天阁阁主相中了你的才干,我信你足够能为自己求得立足之地。不论你能走多远,反正我都跟着你……”
金明歌浅笑起来,那笑中居然是赢家手握一切的沉稳。
会对她说漂亮话的高嫱,哪怕同她表露过许多次自己的清醒坚强,但她仍探知到了,高嫱最隐秘、最柔软的部分始终是脆弱仿徨的,她只是给它裹了层牢固的壳,佯装刚强。
她用柔软撑着那刚强的硬壳子,但金明歌的软壳之下却有坚硬无比、刚强无比的本心。她虽柔弱,但她就乐意看有人愿意多依靠她些,多看重她些,哪怕仰望她也没事。
在这场看似势均力敌,没有赢家的博弈中,终究是她内里的强硬技高一筹,她赢了。
金明歌顺着高嫱的体温把她揽进了怀中,高嫱的头只能挨到她的肩膀处。她虽目盲体弱,但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当初居然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吃下她,把她当猎物,还好她装得足够弱,才把她网住。
金明歌的得意才露了一角,高嫱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嘴角的笑意:“你笑什么?”
她敷衍道:“笑你没我高。”
“比我高又怎么了……”高嫱才嘟囔了一句,便觉得她这其中话里有话。“比我高,你倒是得意上了是吧,现如今就想着拿捏我。”
“我已经拿住你了呀,小嫱。”金明歌紧紧抱住了她,就跟想把她钉在怀里似的。
“从我允许你接近我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想拿住你了。我拿住你了,你只能是我的,可不能跑……”
“你怎么忽然说起这种骇人话来,什么跑不跑。还没到扶天阁呢,你就仗着扶天阁阁主相中了你的本事,要在我这儿作威作福了?”
“是啊,我急不可耐。”
金明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心里的那点阴暗:“小嫱,你别看我是盲女,便觉得我心里不会有极度的贪妄与自私。”
“我金明歌对于握在手里的东西,攥紧到几乎偏执。”
高嫱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惹上了个内里幽深如黑潭般的复杂人物,她最初所了解到的金明歌分明是安分乖巧的,还会同她撒娇。
她怎会对这样柔弱撒娇的人设防,但如今尽知了她的真面目后,就算是想设防,却也晚了。
“你既要抓着人,那就说到做到,别轻易放开,也不准走……”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设防抽身早都晚了。她受够了被轻飘飘地舍弃,总是执着挣扎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她能死死抓住她,总比舍下她好。至少她也抓住她了,不让她跑去。
“那当然,我知道你心里害怕,小嫱……”
她听见她话中隐含的哭腔,顺手想替她抹去眼泪,才发现她的眼角是干的。她笑着许诺道:
“在我跟前,不用强撑着也可以。”
“我必须强撑着,就算弱也得撑着。”她拒绝了这沉沦般的邀请。
“去扶天阁总部后,我手上也定要做这点什么事。你别学那些臭男人的路数,想着站稳脚跟后,把我放后院里藏着,我不要这样活着。”
“我明白,到时你跟在我身边就是。”
尽管眼下前途未明,但金明歌却仍有胸有成竹的笃定。高嫱不再多言,约定的时刻悄然而至,趁着将黑的天色,两人从锦绣楼偏门处坐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
天色逐渐撞进黑暗中,她们的马车越行越远,越往前就越是昏黑,因为暗夜才最好躲藏。
高嫱只觉得自己双目所及之处天光尽无,暗夜中街边房前的灯笼都变得幽远缥缈起来,在冬风中忽明忽暗。
星点橘黄,在冰寒中竟有鬼火的诡谲。高嫱被这场面吓了一跳,都不如不瞧那些灯笼。
她握着金明歌的手,可她的手脚在冬日里一贯是冷的,都不像握着活物。
“明歌……”她害怕地下意识唤了一声。
“小嫱,我在。”金明歌敏锐地将她揽进了怀里,“我在。”
“还好有你在。”
高嫱感受着她胸口的跳动,就仿佛是在感受寂静天地间唯一的生动。
多黑的夜,她想到她自出生起就伴着这深沉的黑暗走至现在了。她定最熟悉如何在暗夜里行走,她只剩下她,也只有她能抓了。
高嫱无法抑制自己心里那不争气的依恋之意,哪怕这依恋之意正中金明歌的下怀。她依偎在她怀中,筋疲力尽地熟睡了过去……
——
等赤红霄一行人赶至京城后,冬至已要临近了。
天地间早是一片浑白场景,街巷屋瓦的积雪纯白到能剔透出晶石的光泽,蓄着冬阳的暖意,到处雪白,处处发亮,细瞧都有些晃眼睛。
赤红霄在马车内收回了往远处看的视线,把目光聚集在了街市上。
天地雪白,但处在雪白之间的人与物是各色各样的,混乱的颜色杂在一处,透出灰扑扑的沉闷。积雪竟不能把他们都抹白,还由着那些晦暗蠕动,洗不干净。
赤红霄远瞧近瞧都不觉得快意,便把目光收回到马车里。马车内的沈婳伊留意到了她的视线,笑着问了她一句:
“你怎么还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外头的天地与人物都没有夫人可爱。”
赤红霄细细瞧看她。今日是她们回到京城整顿了一番后,再度往乐坊去的日子。沈婳伊喜好图个好彩头,出门前特地仔细装扮了一番。
她并没在冬日里穿过于鲜亮的颜色,仍是选了夏日她喜爱的玉色,在那温润的玉色上,绣了许多斑斓的蝶。
她好像是春日里的花,方圆数里的蝶都赶着蹁跹到她的衣袄上来了。因为那衣袄中有绿意,有春水,而她正是暖的,蝴蝶还要往何处去?
飞来的蝴蝶太多太美,她笑得那般娴静美好,让她都不忍去打搅这幅画面,连抱她都怕挤坏了蝴蝶,有伤生灵。
“天地万物都不如夫人可爱。”
“胡说,哪儿那样夸张。”
“不信你往外瞧瞧?看看车窗外哪样东西比你好看?”
沈婳伊听了她这话,顺势就要掀开车帘往外探看。赤红霄连忙制止了她,把一衣的蝴蝶和春意都锁进了怀里:
“可不能往外让别人看见。别人若看见了,岂不排着队都要来看你?”
“你净说这夸张话。”
“怎么夸张了,好东西谁见了不凑上来瞧?不攥手心里?”
“休说旁人了,你现在就攥得人有点喘不过气了。”沈婳伊扭动着身子示意她抱松些。
自打从大沽回来后,赤红霄得了林清韵的嘱咐,更是恨不得和沈婳伊缝在一处了。因此沈婳伊决定回乐坊探查情况时,赤红霄无论如何也要跟着。
司乐坊内暂未有什么大的动静,其中闹出的最大的事情还是从锦绣楼那儿传来的:
一直蛰伏在锦绣楼的金明歌和高嫱,前几日便莫名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