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过,人间入春。
眨眼间二月已至,惊蛰也过了。春节休假时累下的公事早就清全了,除了一样事,年前到年后都还未板上定钉。
兹事体大、审讯所耗费的时日自然不短,但好在圣上看中,所有的罪状在三法司一阵紧锣密鼓地敲打中,终于在年后定了出来,可由大理寺记录在册了。
张右都御史清理完书案上所有关于此事的文书后,不由得舒出了一口长气,顿觉肩上如山般的担子轻了许多。
板正的官位坐久了让人烦闷,张春茂抱着活动身子的目的,起了往下探查的心思。他四处走动了一圈,最后把脚步停在了都察院监那儿。
他想起自己有一阵子没去里头查看了,作为都察院的长官,自然不该漏过都察院内任何一处地方。
都察院的监狱不看押普通罪犯,能吃上这里的牢饭的,一般都是重要的朝廷命官。不仅官阶的品级要高,所犯的事情还得足够大。
这两样标准,新来的韦元济可都占满了。
张春茂刚带着同行的下官进到此处时,监狱里的公差在简单交代了近日的情况后顺嘴说道;
“张大人,最近那韦元济还在喊冤呢,叫嚷的动静还挺大。”
“他居然还有力气喊?”张春茂从鼻腔中带出了一声冷哼,“当初三司会审的时候他都认招了,如今案子已定了下来,他还有什么好喊的。”
“他想喊的不就那些事吗。自己的罪名还不够担呢,倒替家中后辈担心上了。”
“罢了,且去会会他。”张春茂头疼地捋平了起皱的眉头,准备再同韦元济好好地放一放话。
因为他的案子,导致他们一整个春节都仍在奔忙。
他们早就为此身心俱疲,但如今落了马的韦元济居然连这点察言观色的规矩都不守。真是与其放他鬼嚎,还不如一口气与他说个畅快。
自打去年冬月韦元济被押解到京城后,几个月的光景下来,他在狱中几乎苍老了一轮。
风光时志得意满,落魄时憔悴潦倒,他这般窘态在张春茂眼中,不过只算他现了原型而已。
“冤枉……冤枉……”
哪怕所有的罪名都已经板上定钉了,他却仍在为自己的家族喊着那繁杂卑贱的冤枉。
“韦元济,你何必呢?”
张春茂像是在叹息一个蠢物;“大家都是官场里待了几十年的老人了,你怎连这点审视夺度的眼力见都没了。你现如今再喊这冤枉又有何用?
你所有的罪状三司早就审查了个清楚,就算其间有些事真有疏漏,可圣上眼下已经不想留你了,喊再多也是白费功夫。”
“我韦元济本人犯下的事,我供认不讳。就算是其中掺了假,我这个已定死刑的人也别无二话。可……可这其中有些事,和我的子侄姻亲、座下的门生无关。
他们……他们怎会参与当年化金银的事……他们、他们罪不至此啊……”
张春茂烦躁地打断了他的絮叨;
“韦老兄,可不是我等不想帮你。你说你犯什么事也好,怎么牵扯到当年化金银的案子里去。当年成王殿下伏法后,这件事就一直是圣上心中的逆鳞,你我难道还不知吗?”
“碰别的事情还好说,一碰了这个……”
张春茂冷眼撇看他道;
“你那些姻亲门生之所以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还不是因为你私下里任人唯亲。圣上看你是个可用之才,在大事上还算有分寸,所以多年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你竟完全不知好赖,圣上要除你这个老臣之前,可是决断了许久的。眼下新账旧账一起算,你也怪不了圣上。”
韦元济神色悲戚道;
“我是做了这些事不假,但我那些子侄姻亲、座下门生,他们私下里有何能耐胆量,我却是也知晓的。他们再如何有胆大妄为,又怎会参与到此等叛国之事中……他们罪不至死啊……”
“够了,韦元济。”张春茂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你触犯圣上逆鳞,任人唯亲拉帮结派多年,眼下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替你申冤。你在牢里装着这副诚恳样子又给谁看……”
韦元济听罢后,居然莫名大笑了起来。张春茂还以为这是他入了囚徒之境后的心死癫狂,但韦元济却抬头死瞪着他,几乎要把他钉穿;
“张春茂,同样是老狐狸,你以为你能在我跟前装大义凛然吗?论拉帮结派、任人唯亲,谁能比张宏邈的手腕本领大。你仗着与他同姓,拜入他门下时……”
“韦元济!本官劝你不要无根无据胡口乱说!张首辅乃是殿下肱股之臣,岂能由你这个罪臣逆贼随意置喙!”
“哈哈哈哈哈……你们心知肚明,你们在做什么,全都心知肚明!”
张春茂见他居然这等猖狂、不由得怒上心头,对狱中公差狠狠放话道;
“这人疯了,竟然这般胡搅蛮缠!剩下的日子给我把他看牢了!等着圣上拿这个罪臣问斩!”
“是。”
“疯了……真是疯了……”张春茂在离开都察院的牢狱时,嘴上还碎碎念着。
在他身旁的下官见四下无人,凑到他身旁低声问候着;“岳父无需同他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哼,成王败寇,本官生平最看不惯这种输了之后便脸面尽抛、胡言乱语之人。”
“想来是跌下高位心里受不住,便开始疯癫了。”
张春茂理了理官袍,就跟想弹去方才在牢狱里积攒的污秽之气一般;
“还不如当初的林文山呢。同样是跌下高位,他当年在牢里时,可比那韦元济安分多了,还会同人说些头可断血可流,他林氏的风骨不能抛丢的话……”
在他身旁的女婿附和着笑道;“这世上能有几个林文山啊,还不是因为他们林氏当年选错了人……”
张春茂在官场里混久了,攒下了只要心有感慨,便爱用鼻腔哼气的一点怪癖;
“哼,这世上还没几个林青瀚呢。你年轻,自然没见识过当年官场上的这位新起之秀。他是林文山的独子,当年的麒麟才子、玉面郎君……”
提及当年风起云涌的往事,再如何壮阔,如今也都成了被夹在书册内的纸上旧事。寥寥几笔,连其间人物的面目都潦草模糊了。
张春茂在回忆中搜罗了一阵,也没回忆出昔年旧人的面貌来。唯一若有可记着的,想来也只剩下靖王。
毕竟东宫生得还颇有几分当初靖王的模样,可暂窥一二。但这话不能多说多传,谁也不能提及。
韦元济的事已经落幕了,成了书册间潦草的记录之一。许多事多想无益,倒不如留好眼睛,窥探风云。
“龙斌,官场上的事杂得很,如鱼得水前,会看可比会说重要得多。”
“是,小婿今后还全指望岳父提携呢。”
不远处早已走来了旁的同僚,张春茂看着女婿那副恭顺谄媚的模样,只得停下了口中训导,抬步走回了那板正的官座之上。
——
登州地处沿海,沈婳伊的船运生意在开春后、江河都陆续解冻时便正式运营了。
她四下打点一番后,抱着顺带检验客船的目的,此回出行是同赤红霄一起乘船去的。一行人在海面上飘荡了大半月,等到了登州时,早已入人间三月了。
三月一到,清明便是紧跟在后头的事。赤红霄在海面上飘荡久了,瞧多了单调的海景后,便开始愈发憧憬入春后的草木芳菲来。
等她们到了登州的入口时,赤红霄刚想去好好感受一番脚踩实地的踏实感。就见渡口处居然围了不少官兵,在细查来往的货船行人。
在海上来往几次后,赤红霄也见多了渡口官兵排查船只的阵仗,但从未有哪次如今日这般,不仅官兵的人数多了,排查也比以往更仔细了几分。
沈婳伊见赤红霄赤红霄一脸狐疑,开口解释着;
“今时不同往日,我年前收到消息,说大梁与萧国之间的局势又紧张了。登州府离萧国最近,萧国近日不安分,这里搜查的阵仗自然要比别处严不少。”
赤红霄随之感慨道;“年年都说要打仗,但除了四年多前那场突然中止的大战外,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战。
我之前听平阳王爷说了,这萧国最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要搞疲兵之策,每回都只是在卫所附近晃悠一圈,引得大梁的战船来追后,他们却又紧着跑了。”
“在海境上弄这点你引我追的小计俩,明面上又时不时对大梁摆好脸服个软。云里雾里的,真是一会儿局势平稳了,一会儿又紧张起来,拉拉扯扯的。民间百姓都传出俗话来了……”
沈婳伊笑问道;“是什么个俗话?”
“老百姓说大梁和萧国的关系像对爱恨纠葛的男女,萧国是女子,时不时就要来勾你一阵,恼你一阵,你若真生了她气,她反而还卖上乖了。
卖了乖哄好你后,她扭头又要作起小妖,横竖不让你消停。你说是不是这关系?”
沈婳伊被她这俗话逗笑到合不拢嘴;“按你这说法,大梁倒像是个目中无人的男子咯?平日里要萧国称臣上供,里外都顺着他才满意,但心里又不记挂人家,总不把人放眼里。
弄得萧国那女子恼了,想着你若是瞧不见我,那我便弄点小动静来作妖气气你,你若真气我就服软,等你气顺了我继续勾你注意……”
“真可惜这回碧纹没来,不然你方才说的这关系,真能让她写进话本子里。”
“她现在都改写男人故事去了,哪儿会回头写男女?”
“她写的那所谓两个男人的故事我都瞧过了,只是面上算两个男人罢了,里子里走的还不是男女那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着话头闲聊,沈婳伊谈了一会儿后,借势感慨道:
“口头上说再多大梁与萧国如同男女的事情也不过是笑谈,要论起真,两国之间拔剑弩张的态势可是很严肃的。
真要有一日打起了大仗,受苦受灾的还不是底下的生民……生民若受苦遭罪,这所谓男女的笑谈建在百姓的血泪之上,岂不显得滑稽……”
两人在旁说着话的同时,渡口的官兵早已把她们这艘客船给排查好了。
一行人提好行李正欲租马车赶路时,久居登州的张成双倒是同上回一般,提前就在渡口候她们了。
赤红霄从老远处就瞧见了他那花里胡哨的妇人装束,他捏着尖细的嗓音叫喊着;
“三妹!三妹夫!这一年到头,二嫂总算是又瞧见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