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赤红霄一行人赶至登州的府衙时,升堂审讯的大门处已经围了些许百姓了。
张成双一瞧大门那儿围的人还不算多,舒了口气抚着胸口道:“还好我们来得还算早,若是再晚一会儿,可就挤不到前头去咯。”
几人站定了位置后,前来围观的百姓果真越变越多。
赤红霄不由得蹙了蹙眉,懊恼自己不该带夫人来此人多手杂的地方,若是不仔细让夫人被占去了便宜可如何是好?
但如今来都来了,难得她们占了个前头的位置,赤红霄只得一心二用,一半抛在公堂那儿,一半花在护夫人上。
时辰直挨到近申时三刻时,府衙那儿才有了升堂的架势。前来审讯的官员公差们陆续到齐,告主与被告也如登台唱戏的角儿似的备在了戏台上。
告主如张成双所言是位女子,穿着俭朴、未施脂粉,头上连点珠钗绢花都不曾见。
虽不显眼,但于围观的看客而言,她早已是入了戏的角儿,头裹白布、泪痕方干的素面上双目猩红。
她拿着手帕正在揩目,似乎那手帕只要一落下来,便跟抖落了水袖似的,她将要咿呀呀地唱起薄情郎的闺怨词了。
众人的好奇心早吊了个十成十。忽听惊堂木脆生一响,堂下的众人几乎皆身躯一震,像从看客的梦壳里掉出来了似的,兴致正浓时被当头一棒。
公堂肃静后,堂上的知州发了话:
“孟李氏,你昨日执意把你夫君告上公堂,说他有伤风化,逼你寻死。如今除了你夫君外,你说的那徐三余本官已经派人给你抓来了,你且看看是不是他。”
堂上的孟李氏一瞧那被押上公堂的徐三余,口中的每个字都落地有声地踩在了台面上:
“不假,就是他。他当初逼我寻死后就跑了,许多天都找不见人,感谢大人替我拿住了他。”
“徐三余,孟李氏状告你得了孟广的授意后有意轻薄于她,此事可否属实?”
台下的徐三余忙磕头申辩道:“大人,这事儿不怪小人呐。小人无缘无故怎会去轻薄民妇?都是因为那孟广在外欠了银子还不起,所以才把自家媳妇典让给我传香火。
小人以为孟李氏提前是知晓的,所以才上门去提人。谁知孟李氏情急之下竟撞墙寻死了,把小人吓了一跳,这才暂躲起来避风头啊大人……”
此话一出,堂下的众人早都顺着他的话想到了不少典妻当妻的惨剧,七嘴八舌地在一旁感慨了起来。
这世道平民男子娶妻不易,能有条件娶妻养女的男子,家底大多不薄。
但人世间大荣大衰难有定数,一旦真到了落魄的境地,何事干不出来?抛去皮脸的男子,典妻当女的不在少数。
典当妻女者并非直接逼妻女为娼,而是同别的男子商量好了价钱,把妻女典给别人传香火,香火传完了就回本家,直典当到不能生育为止。
典妻女这事不光彩,做这事的人一向都是私下里来,被典当的女子大多也知晓此事,可为了生计只能屈从。
但这其中竟出了孟李氏这般宁死也要护清白的女子,还执意要把亲夫告上公堂,着实有几分胆魄。
孟李氏听了徐三余的申辩,紧着补充道:“大人,这不是典妻啊!妾与孟广门当户对,家财皆在,而那徐三余家中赤贫,我们怎会欠他银钱!妾是被他们坑骗的呀!”
“妾听父母媒人之命嫁给孟广前,不知他有龙阳之好。直到嫁过去之后,妾才发现他整日都与男人暧昧不清!
他对我半点不讲夫妻之情,只巴不得我替他生了孩子后就自己死了!他瞧上徐三余后,见徐三余家贫无法娶妻,为了拉拢他,就把妾私下里让给他续香火!”
那被官员称为孟李氏的女子也不知本名是何,她说起自己屈辱不平的遭遇时虽言语激动,但脸上却并无泪痕。
她一脸皆是毅然坚定的神情,丝毫没有戏本中女子横遭不幸后啼哭可怜的柔弱姿态。
她诉完自己的冤屈后,顺着也提出了自己的主意:
“大人,妾是好人家的女儿。他有聘礼,妾亦有嫁妆。妾又不是卖嫁给了他,何曾欠了他孟家的。妾只想过安生日子,谁料竟受此坑骗折辱!”
“妾就算是再寻一次死,也要护住自己的尊严骨气,决不苟活求存,纵着他们欺瞒良家女子!妾今日只求大人给妾做主,妾定要与他和离……”
那女子说得诚恳热切,一字一句如落棋般清晰明了。横遭了这等折辱,连死也寻了一回,她竟还能利落有序地说出其中原委,分毫不怯弱退让。
她哪儿像是上台来啼哭可怜的弱女,分明是个能替苦主辩护申冤的状师。升堂的知州被她的胆识与谈吐所触动,查清了她所言为实后也没选择为难她,只指责那孟广道:
“孟广,李小姐乃性情中人,她怀着一片赤诚之心与你结为夫妇,你却不顾夫妻情意,做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
你这种与男子苟且厮混的人,不配娶李小姐为妻,本官今日便替李小姐做主,废了你二人的夫妻之名……”
那知州主持公道的同时,似乎也极厌恶孟广在已有妻室的情况下,仍不知悔改要与男子厮混。因而在断案之后,还额外罚了孟广与徐三余一顿板子。
公堂上一时间哀嚎声不断,知州见此案已平稳落定,随即目光转向了身旁:
“杜判官,你帮着宋主簿一起把本案的详情记录在案吧。”
“是。”
这话甫出,赤红霄才注意到坐在知州堂下的杜判官。
方才那李小姐的案子说得稀奇,看客的耳目都被李小姐牵走了,一时都忘记了那不足四尺的杜判官,他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眼中的活景观。
赤红霄定睛一看,那杜判官虽然不足四尺,但脸生得还是一副成年男子的模样,甚至连须都蓄了。
直到公堂内的公差离去时,旁的长官都是起身离座,那杜判官却是直接从坐椅上跳下来的,竟有几分滑稽,像木偶剧里被人牵着的矮小人偶,一蹦一跳地钻进帘布后头。
百姓们见到他这样子难免发笑,虽然笑声不大,但想来那杜判官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他除了脸颊微红外,就连声儿也没多吭。
“瞧瞧,我说杜判官那活宝儿动着好玩吧,大伙儿每次可都是抢着看他呢。”
直到堂上人都走尽时,围观的百姓也散了。张成双在路上回忆着方才公堂上的细节,揪着那矮个的杜判官仍是想发笑。
张成双稀罕看那滑稽的杜判官,沈婳伊却还沉浸在方才李小姐坚毅恳切的自白中尚未抽身:
“这李小姐果真是位烈女。她之前撞墙,头上缠着的白布都没拆,却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在公堂之上诉说冤屈,着实可敬可叹。
想来是老天也看不惯她这般好的女子折在此等恶人手中,因此才护她大难不死……”
“唉,那孟广啊真是踢到铁板了。招惹谁不好,怎么去招惹此等女子。”张成双啧啧感慨着。
“他要私下里与情郎共妻传后,好歹也要男女双方都知晓且同意才行啊,居然整强来这出,容着人家把他告上公堂去,白挨了这顿板子……”
沈婳伊只觉得他的话听着新奇:“二嫂这是什么话,哪儿有姑娘家好端端的会答应这种事……”
张成双不以为意地瞟了她一眼: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事儿我又不是头回听说了,闹上台面的还是头一回见。做这事前都不提前给娘子打声招呼,是以为妇人家会看在夫为妻纲的份上什么都忍?”
沈婳伊知晓张成双平日里素爱扮作妇人,与好男风的男子混在一处。
登州喜好龙阳的男子,他在混迹风月场时就算没有见全,想来也认识了不少。听他的口吻,估摸他早在那其中听了不少男子相互典妻共妻、一同传后的故事。
沈婳伊并不是个笨人,听他把话说到了这儿,自然也没那个心思详细打听那些男子的龌龊事。她轻叹下口气道:
“这世上的事情岂能两全呐。你我既是那与同性相爱的少数人,自然无法像男女凑对的夫妻那般生儿育女。
对此我与我妻君早就认了,人就活这一辈子,能顺其本心过好自己就相当不易了,何苦再强求有孩子……”
“三妹啊,你这是说什么糊涂话。”张成双连忙打断了她。
“这世上只有女人的肚子才能生孩子。肚子是你的,你想要孩子难不成还是什么难事吗?你们想生几个都能自己说了算,怎会同二嫂我一样,二嫂就是想生也怀不上啊……”
“听二嫂这般说,难道二嫂你也想要个孩子?”
“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想传后给自己要个孩子啊。”张成双瞪大了双眼,眉目间隐有惊异之色,似乎是在对沈婳伊解释天理寻常一般。
“只是你二嫂我呀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我哪儿有能耐娶妻生子哟,就是娶了也留不住。二嫂我跟三妹你是一样的,这辈子只要能顺遂照顾好自己,就已经知足知福了,哪儿敢生出贪妄想别的呀。”
张成双轻飘飘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盘算,对她笑得很是亲和自如。他今日蹭了她们二人的马车瞧了一出好戏,好戏的余劲儿还未过去,自是畅快惬意。
众人翻篇一般结束了今日的行程,回张宅的路上全程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