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阵子客船上发生了船变后,沈婳伊余下的时光也随着船舱在海面晃悠,飘荡了一个多月了。
自潜伏在客船上的那群暴徒控制了整艘船后,沈婳伊才知他们是伙受人指使,精心布局要夺走船只的团伙。
她动了动被绳索紧绑住的手腕,粗粝的草绳摩挲着皮肤隐有刺痛,她的神智也随之清醒了几分。
跑不掉了,不知他们的目的,在海面上也无别处可容身。
她清晰记着,船变当晚他们冲进舱室把她抓了出来。他们当着她的面,把她客船上原本的伙计与剑虹门弟子的尸首一具具地摆好。
他们把整艘船搜索了数遍,笑着问她可还有遗漏的,在清冷发白的月光中,把那些尸首丢进了海里。
每一声落海声都是一条人命的悲叹,沈婳伊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当着他们的面痛哭了起来。
他们对着哀哭的她相互交谈道:
“上头交代了,可得把这小娘子绑好了,重要的事一样都不能透露。她鬼精的很,一不留意翻了整艘船都有可能。”
“海上可不比陆地四面有路,翻了船她能去哪儿?还不是只能留在这。”
最后说这话的是他们那伙儿人中少有的几位女子之一。她见她哭得可怜,反对她咧嘴笑了:
“小娘子,我们主上可记挂你呢。你且放心,这阵子你的日常起居由我们看着,不会让那些臭男人瞧了你去,污了你的清白。”
都做出了这般狠绝无情的事,她居然还能轻飘飘地笑着逗她。沈婳伊抬眼看着她逆着月光的幽黑身影,也不知这是否是她不幸中的一丝侥幸。
之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是这几位女子在照看她的一举一动。
她们话少谨慎,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说。她若想同她们攀谈几句问出些话,她们反倒要拔出刀剑来恐吓她。
沈婳伊从她们的谨慎与镇静中更加笃定了,她们是一伙训练有素的武士,不比一般的平民百姓。
她虽问不出多余的讯息,但至少得知了他们的目的地是萧国。在她多番的恳求下,她们至少会告诉她当下的时日。
知道自己在海上过了多久,至少有一样可确认笃定的事,就不会陷入彻底的迷茫与无措。
沈婳伊趴在床上发愣,这段时日以来她总是动不动就静默流泪。
只是她很少为自己哭,因为怕自己一哭就要止不住,会坠入无边的绝望。
但她的心里总是有委屈和恐惧需要用哭来发泄的,因此她只能哭船变那晚无辜惨死的弟子和伙计。
他们跟着她时定想着这不过是趟短期的旅途,下了船后他们还有许多的事情可期盼,有家长里短的琐事要背负,有无数的奔头要追寻。
可这一切全都终止了,凝结在他们身上所有的希望与奔头,全落入苍茫海中什么都找不到了。
那伙刺客究竟是何时埋伏与船舱内的,为何能埋藏得这样隐蔽,夺船杀人为何能这般迅速利落,他们的主公到底是谁。
她自认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怎么还会让这帮人钻了空子。
她出门在外用着假身份,平常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商妇,不会有可怖可怕之人冒着杀害人命的风险针对她。
可现在想来终究是她还不够仔细,自她卷进林氏的纷争那刻起,平静的日子就都结束了。
她本就体弱,身为女子应当更加小心与仔细才能稳妥。她每回想顺着这个念头进一步细想时,就总会不自觉把这转变为对自身的苛责。
船上的伙计和弟子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她不仔细,她之所以会被绑全是因为她不小心。
都是她粗心蠢笨,是她的错,是她不好,如若她做得足够好,那些人就不会死,是她的错。
每想到这儿,沈婳伊就忍不住倒抽凉气,死命把这念头赶跑。不是她的错,她并不是这一切的主谋者,她并不是从不会跌倒失算的神人,不是她的错……
都是她在以往的日子里养成了这样自责自怨的心思,在失意时反让它们变成了枷锁,吊着坠着,一步步勒紧了她。
它们诅咒她有罪,诅咒她应该去死。她该以死谢罪,这世间没有她才会更好。
它们粘着、黏着,附在她内心的阴影里,一滑落失意就会触碰到。它们时时刻刻在提醒她:
你这性子改不了了,所有的不幸与折磨都是因为你自己不小心、自作孽。要么就以死谢罪,要么就永远愧疚地活着。沈婳伊,有罪之人,这辈子你不可以活得太畅快。
这些习以为常、深入骨髓的念头日后想要改,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每出现一次她就得花许多心力去驱逐它,斩断它们永都不能像挥剑断手脚般干脆利落。
被关在舱室里的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聊赖的时光足够让她有时间同自己心里的这点纠葛作斗争,直斗到筋疲力尽。
萧国与大梁隔海相望,从登州府出发去萧国是最近的路线,需要在海上航行两个月才能到。
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离萧国已经越来越近了。虽不知前路为何,但能看见陆地至少是件好事,至少她活动的空间不用再被局限于这间狭小的舱室里了。
她被困在此处的时日久了,那狭小的船舱室就开始随着时日开始愈发庞大,庞大到充斥了整个天地,构成了她所有的世界。
她一抬手一哭泣,这舱室内任何一点细小的变化,都足以让整个世间地动山摇,她的泪眼中全是光怪陆离。
世界怎么可以这么小的同时又这样大。她不想把这小舱室作为她整片的天地。
沈婳伊抱着这样的念头,每一天都在祈求陆地的出现。这段日子她浑浑噩噩,因为手脚被绑,行动不便,她就连吃东西的兴致都没有了。
那几个照看她的女武士见她精神不济,也没有管她。船上的食物兴许本就不够,只要没死,她少吃几口东西并不算大事,反正总有一天会到陆地的。
沈婳伊清晰记着,那是她离开登州在海上漂泊的第五十八天,快到五月下旬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到萧国了。
她的意识因拘禁和饥饿混沌一片,哪怕舱室外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那声音传进她耳里也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缥缈得如隔岸观火,与她无关。
直到她那舱室的门被一脚踹开时,沈婳伊才觉得自己的世界山崩地裂,外头所有的动静忽然间全清晰了,火苗烧到了她。
“坊主!”
踹进门来的男子喊了她一声,沈婳伊饿得发昏,脑子糊到第一眼都认不出来他是谁,只能由着他把她扛到外头。
外头仍旧躺着一具具的尸体,和船变那晚一样,月光惨白,那些淌着鲜血的尸体观之骇然,海面极静,死寂疯一般的蔓延。
“这帮人中有许多是萧国人。”把她从舱室内带出来的男子镇静对她说道,“还有几个没杀完的,要不要……”
“不!不要杀!”今晚和那一晚的记忆交错在了一处,沈婳伊陷于混沌中,下意识喊出了拒绝。
“那好吧,反正船上的煤炭已经要用完了,若要反航,我们得就近去萧国补充一些。留下这些人就当是做向导了,我们之中没人会说萧国话。”
直到那些尚存的俘虏被押走时,那男子看出了她的虚弱,才嘱咐下头给她备了些吃食。
能带上船的大多是些食之无味的干粮,但至少眼下安全了。沈婳伊的神智清醒后,才认出眼前之人是陈景通,听清了陈景通给她交代的原委。
他受她的指示,本要继续留在登州查探王、苏二位帮主的情况。但自沈婳伊离开登州后,事情早已败露。
王、苏二位帮主对他们想的是斩草除根,为此甚至收买了张成双,想让张成双出面哄骗他们出来。
张成双那点拙劣的演技并没瞒住细作出身的陈景通。他预感大事不妙,刀剑相逼下,才让张成双说出了事情始末。
为此他只得先假意周旋,匆忙筹集了人手后,赶在登州府海禁的最后一天租了客船离开了登州。
他离开登州后便一路追寻他们而来,紧赶慢赶,好容易才追上了他们。
“小的救驾来迟,还望坊主恕罪。”交代完一切的陈景通对沈婳伊行礼道。
沈婳伊知晓了始末后,只是略带疲累地回复着:“这阵子辛苦你了,我遇险这事儿,你离开登州前通知别人了没有?和剑虹门那儿交代了吗?”
“当时情况紧急,小的急于脱身,匆忙之下还没来得及把消息放出去。”
“所以你带人来救我这事儿没人知道?”
沈婳伊微微发怔,心里忽然莫名升起了滔天的不安感,难以言说。
“是没人知道,但小人会把坊主带回去的。”
灯火幽微,但映在陈景通眼中却无比的亮。亮到仿佛是他眼中燃着火,那火越烧越旺,直要蹦出火星子来溅到她身上。
沈婳伊脑中下意识想起赤红霄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陈景通心比天高,他平常同你谈话时,眼睛没老瞅着你乱看吧。”
一想起这话,沈婳伊才恍然明白,自己心中升起的那股无由的强烈不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