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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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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岁雪满宫城的时候,张知文遇见了殷长欢。

一个是皇子伴读,一个是掖庭罪奴。

如玉的郎君自廊檐下行过,风雪里青丝白裘,一手是淌着雪水的油纸伞,一手是金玉暖炉。

其时御花园的腊梅正盛,满园鹅黄散着清甜幽香,引得他不住侧目。

于是便瞧见园里竭力伸手够着腊梅的麻衣女娘,折下一枝还不足,复折了第二枝、第三枝…

他叹这女娘还真是贪心,有意逗弄,正声道:“什么人折损御梅?”

受惊的女娘挺立着身子,将折下的腊梅背在身后,又在郎君步步逼近之下不得已将腊梅呈上。

嫩黄覆雪的腊梅之下,是她生疮生脓的双手,十指红肿,捧着梅花轻轻颤抖…不知是怕他还是被冻得颤栗。

张知文也不再忍心,长叹一声,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将他捧在掌心的暖炉塞给了她。

而后他向深宫御苑行去,她感受着掌心的暖意愣神,望了一眼远去的身影忙捧着暖炉去寻她还在受冻的亲眷。

此后他们常在宫中相遇,只是大抵彼此都不知这不是甚么缘分。

是张知文刻意行了这条远路去面见皇子,是殷长欢甘愿久久侍弄鲜少有贵人行过的梅园。

第二回见面时,他问她折腊梅是喜欢么,她说腊梅又香又美自然喜欢……后来成亲,张知文才省得她有在房里放花枝的习惯,花枝种类繁多,随四时更迭而换。

她说这样有生气些,在掖庭的那些日夜缺衣少食都不怕,就怕缺了生气。

在宫里的日子,张知文来去自如,却总是锁着眉,抿着唇…她说他没有生气,张知文也不反驳,依然锁眉抿唇,只眼里含着笑意。他心里清楚,在她面前会笑的自己,已经是长这么大最有生气的一个了。

他的一颗心自打出生就被家族、父母上了锁,永远囚在肩上的担子里。

他打心底羡慕同为嫡子的堂兄,因为他和大嫂虽是家族联姻却真心两情相悦。

他也羡慕庶弟,可以走想走的路。

而自己…要担起二房的责任,他要知文,他要入仕,他应该娶个门当户对能为张家助力的妻子……他总是被要求应该怎样,却没人在意他想怎样。

而她……

她虽囚于深宫,却似乎拥有这世上最自由的灵魂。

在日复一日的掖庭劳苦之下,她仍然有爱的能力……一朵花、一片叶,她不似太阳那般热烈,只是悠悠地散着自己的香,就让他百般留恋。

张知文永远记着雪薄日暮的一个午后,她在昏黄的光影之下伸出指尖,爱惜地亲吻那为她停留的一尾蝴蝶,含着笑看向他说:“我会与它一样,飞出高高的宫墙。”

后来她果然如愿。

张知文却只在金銮殿里等来她战死的消息。

这些时日以来,他竭力振作,一如往常地上朝下朝。她的尸身停在宫中,他就骗自己她还未归…他含着一个谦谦君子应有的温润应对每一个与他有交集的人…他甚至听闻同僚、百姓指摘他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若是真的就好了,那样阿欢就见不到他痛苦了…他不痛苦…她才能安心。

直至那日封她为靖忠侯的旨意颁到府上,她的棺椁停在府前…他霎时脑中一片翁鸣…痴呆一般地停驻在原地,甚至不记得下跪接旨,任父兄将他按跪在地,他只长泪如珠。

那之后他便成了阖府眼中的疯子,将自己关在房里只与酒为伴。

只他自己知道酒到底有多妙,半醉半醒时眼前就全是与她有关的过往…若实在痛苦难捱便将自己灌晕,又是一夜只有她的好梦。

有时梦里的她会嗔怪他娶她太晚,才使得相守太短。

张知文听罢只觉得痛彻心扉,哭吼着要上前抓住眼前如烟一样的娘子: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娶你……”

她还身在掖庭时张知文就曾数次向父亲母亲言明要娶她…他们的字字句句张知文都清晰地记着。

“孽障,那殷家满门只剩下女眷还在宫中为奴为婢,那都是罪臣的家眷,我张家清流门第,怎能娶个罪臣之后。”他的父亲训他。

“就是啊知文,你可知那殷家什么都没有,只一个假小子似的女娘成日跟着三皇子厮混…那殷长歌是什么人,你娶了殷家的女眷,还能有什么前程?”他的母亲斥他。

字字门第,句句前程。

张知文苦想了二十余年都未曾明白,父亲母亲生养的是孩子还是前程…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套了个人皮的前程。

房内书卷散落,郎君散发醉躺,眼前天地旋转,恍惚间似乎回到那年桂雨飘落的擂台之下,他们历经几多折磨,得以如愿相守。

那一日他们驭马长行,高山流水间尽是自在的气息…马蹄践得落花香,张知文几近痴迷地随着她,看她青丝长扬,言笑晏晏。

他是她灵魂的信徒。

驭马望断青山之涯,他们将这天下风光尽收眼底…殷长欢回首看向他,正色言明她是个策马行军的将军,她随时可能征战沙场…她说她不会有孕,也不会为他生孩子……张知文应了,他说这天下唯你是珍宝。

又怕她信不过,怕她觉得他轻浮…在新婚之夜赠了她一把纹梅镶玉的短刀。

唇齿交缠无间亲密的夜色烛火下,张知文握住她的手,一指一指将短刀握紧,执着刀鞘抵在他心口…

“赠此刀,文有两愿。”

“将军骁勇,文一愿此刀常伴将军破敌…”他握住刀鞘,朝心口推顶,满目认真:“若文有负将军…愿将军以此刀锥心刺骨,绝无怨言。”

那以后这短刀便久伴殷长欢身侧,每每出鞘便不死不休…直至战胜,短刀复回到她手中。

这次战后,这刀没再等来主人寻回,是被兵士归置在她的遗物之间的。

“知文!二郎!”紧闭的窗棂门扉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二郎!忠勇侯夫人携着她家幺娘子来了……你父亲唤你去见客。”

张知文撑着气力起身倚靠着书案嗤笑,自她的灵柩离京…他们明里暗里从未消停……见客……

……不过是催逼他再娶罢了。

…怎么……就这样着急呢……

门外母亲还在唤他,张知文伸指探得手边横陈着的酒壶昂首痛饮,溢出的酒液自他唇边滑落,浸湿肩上飘散的墨发…清酒流尽,他一挥月白的衣袖,青玉一样的酒壶当啷落地,纤长的指摸到地上那短刀上的红玉……

手起刀落,鲜血上梁……房里只余下带着痛苦的呜咽…那处仿佛连着每一处筋骨,锥心蚀骨的疼痛四散全身,殷红的血沥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之上…片刻便冷汗淋漓,被痛意吞噬的肉身瘫软在地。

张知文拖着残躯伸手向门边挪去,双目满是血丝……颤抖的指尖将门推开一条缝,他的臂便陡然落了下去,已然力竭……鼻间唇内满是血气,他忍着痛意失力之下咬烂了舌头,鲜血自唇角流落…眼前明光闪过陷入黑暗…

耳边嚷乱…母亲的惊叫……四散仓皇的脚步……身子蓦地一轻……他被抬走了……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前,张知文想…终于结束了罢。

他的不幸他的不自由他的不得已…都该随着这子孙根死去了罢…

无人答他。

但他确信,他自由了。

…等他醒来…就自请除官平州……

只是他这挥刀溅血,一昏了之…留得多少人坐立难安。

他母亲,二夫人江氏气急随他一同昏了过去,张老夫人同大夫人尚在礼佛,一时挑起府上大梁的是大娘子。

忙乱归忙乱,江寄晚清明兹事体大,立时着令阖府缄口如瓶,杖责了几个乱嚼舌根的下人杀鸡儆猴。

奈何纸包不住火,天晚时老夫人大夫人匆匆赶回,江寄晚明了,怕还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毕竟这天下除却要入宫做阉人的,有几个男人还肯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便是布衣百姓也够做个数日话靶……何况是高门士族的贵郎君。

而那丹穴山王家又是几多忙乱,原本得了侄儿自宫的信儿就要乘上车架下山去张家的张茗心,方出了雨芽庄便听下人来报说女儿早产,忙不迭调了驴车朝府里赶去。

好在怀胎业已九月有余,府上稳婆嬷嬷大夫也都请养了不少,虽突然也有准备。

幽幽的厢房里,王雪楹已然顶过身下数次撕裂般的阵痛,痛极便死死抓着眼前的手臂…痛意使得她大汗涔涔,叶珩空着的那只手便忙着给她擦汗。

“…叶……叶……”冷汗迷蒙了她的视线,王雪楹抓着臂的手几乎使不上劲儿。

“…叶……你个……你个混蛋!”痛意再度袭来,她被迫调着全身的力,骤然大喊出声。

她身下本能地用力,疲乏的脑子里只一个念头。

再也再也再也不生了……甚么家业甚么祖宗……敢情疼的不是你们啊这帮混蛋…

月升月落,守着屋的娘子业已换了一批,却迟迟未见孩子有落地的意思。

“…六个时辰了。”守在房门外的江斐喃声。

王雪楹的母亲吩咐了下人不准他进去…他只得守在门外。

江斐从前就听人说妇人生产是要从鬼门关走上一遭…如今还是不免心惊。

眼见他从宫里请来的嬷嬷端着一铜盆血水自房里出来,江斐忙上前拜问:“嬷嬷…里头到底如何了?业已六个时辰了…该是快了罢?”

“早着呢,这痛啊才刚开始呢…”嬷嬷将水递给门前的侍女,半掩着帘子对他道,“娘子这是头一回生产,少说还要两个时辰…孩子这才开始出来呢。”话落回身朝里走去,徒留珠帘覆在江斐半怔的眼前。

不过片刻,听得内里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叫,稳婆呼着:“娘子用力,就要见着头了!”

女娘的哭声惊醒床榻边伏憩的叶珩,忙打湿了帕子为娘子擦拭着汗珠,无言抚着娘子汗湿的发安抚。

枝头栖鸟双飞,夜色渐淡。

娘子一声短促的嚎叫后沉寂一夜的宅院终于传出孩童有力的啼哭,被唤醒的红日这才爬向青白的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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