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芸一直以为和夏绵相遇是上天给的缘分。
可只有夏绵知道,那是她的蓄谋已久。
而夏绵也并非黄芸印象中的柔弱内向的人。
相反,她自信又勇敢,坚韧又聪慧。
她从来都不是依附于他人的藤蔓,她是自己的大树。
时间倒回到十年前。
临镇高级中学里。
夹带着电流声的下课铃声断断续续的从墙上虚虚挂着的喇叭中传出,像一道嘶哑的赦令,裹挟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向校外涌去。
教室天花板上挂着的老旧风扇还在吱呀吱呀的转,时不时吹下一缕积攒在扇面多年的灰尘,落到过路的同学头上。
这里是临镇高级中学,陈旧且破烂。
不知道传承了多少代学生的教学楼外墙皮早已脱落,木质桌椅摇摇晃晃,教室缺了一块木板的门在冬天常常会有寒风灌进。
临镇地处西南地区,多山少平原。
层层叠嶂的山连绵不绝,竖起了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将这座偏远小镇和高速发展的外界隔绝开来。
当地的青壮年为了赚钱,纷纷离开这个坐落在山里的小镇,去到高楼林立的东部沿海地区。
而留下来的,大多是年迈的老人和还在上学的孩子。
夏绵今年高一,是这个学期才转学到临镇高中的。
她看着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走完后,才慢吞吞的把课本装进已经掉了漆的老旧书包里,从角落的座位走出。
书包碰到墙,刮掉一片已经发黑的墙皮。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
“夏绵,明天记得带资料费,两百块。”
“亲自交给我。”
夏绵转头,看向讲台上站着的中年男人。
他顶着像皮球一样圆润的肚子,稀疏的头发漏出反光的头顶,塌塌的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出油的脸此时正以一副鄙夷又带有一丝威胁的表情看着夏绵。
是新调到五班的物理老师——许峰,也是学校主任。
夏绵之前在楼梯转角听到过两个同学讨论他。
许峰,关系户,连最基础的证都没有。他平时就喜欢利用公职之便以交资料费、书费为理由,找一些看起来比较弱势的同学要钱,成功率居高不下。
害虫一个。
在许峰这几天的观察中,尽管是在炎热的夏天,夏绵也依旧穿着宽大的校服外套,而且长相难看,没有人愿意和她玩,妥妥的容易拿捏类型。
所以这次,他盯上了夏绵。
两百块,在那个时候够她和妈妈一周多的开销。
但是很遗憾,夏绵的伪装只是让她看起来柔弱,实际内里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老师,为什么刚才上课的时候不在全班面前说?”
夏绵清凉的声音在教室响起,是那种让人听了仿佛置身海边的自由清爽的声音,和她在外人眼里的形象及其不符。
其实,夏绵长得极像她的母亲。
尽管她才十六岁,却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
如陶瓷般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巴掌大的脸上全是五官。
流畅又没有一丝赘肉的鹅蛋脸,圆溜水灵的杏眼,秀挺精致的鼻子,粉红的唇色像给她涂了天然口红,妥妥一个美人胚子。
但是夏绵在临镇从来不顶着真正的长相出门。
她每次出门都会戴一副在两元小摊上随便淘来的黑色方框眼镜,镜片很厚,除了妈妈没有人知道它没有度数。
尽管她的脸很小,但是她每天出门前都会抹上暗黑色的粉底液,盖住原本瓷白的皮肤。
再用画笔在脸上点满了密密麻麻斑点,盖住了她五官出众的容貌。
看起来还有点吓人。
所以,在外人看来夏绵更像是一个脸色黑黄,脸上长满斑的丑八怪,以至于每个和她说话的人都会讶异于她怎么会拥有如此动听的声音。
“让你交你就交,哪那么多废话。”
许峰粗犷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手里扔出的粉笔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的打到了她的眼镜,在镜片上留下一个白点。
夏绵看了他两秒,眼神平静,而后转身接着向门外走去。
听着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夏绵在心里计算着距离,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在许峰距离她还有一米的时候啪的一下把门带上。
锈迹斑斑的铁门和门框嵌合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盖住了许峰的谩骂声。
她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只水性笔,堪堪地卡住了门,无视许峰的拍门声,转身下了楼梯。
夏绵走的迟,所以现在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校道上只有无人打扫的落叶静静躺着。偶尔一阵风吹过,吹起一两片叶子,也吹动了夏绵身上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去看正对着校门口的教学楼。
一眼就捕捉到了正卡在五班那个小窗户上的许峰。
他原本圆滚滚的肚子被挤得凹了一块,像一个塌陷的泥坑。
夏绵捡起一片干枯的叶子放在手心,慢慢地碾碎。
暗黄色的树叶很快变成了粉末。
夏绵摊开手,面带微笑的看着它们被风带走,消失在眼前。
而后拉了拉书包带子,迈出了校门。
夏绵走到村口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只剩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斜阳,像给远山披上的焰红色的披肩。
村口的大榕树下有个身影看着夏绵的方向不停地来回走动。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那人立即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迎了上来,脸上绽开了笑。
“柳妈妈。”
夏绵搂住来人的手,糯糯地开口。
又把脸凑到她肩上,像小猫一样蹭了两下。
柳杏,就是夏绵口中的柳妈妈,原本是想要到临镇一中校门口接她放学的。
但是夏绵考虑到她的腿受伤了,腿脚不便,坚决不让她去。
于是,每到傍晚,柳村的路口就会出现一个四处张望的身影。
那是盼着夏绵回家的柳杏。
“哎,阿意,上学辛苦了,柳妈给你炖了汤。”
“好耶。”
夏绵兴奋的在原地跳着转了个圈,大大的杏眼笑得眉眼弯弯,拉着同样笑的开怀的妇女朝村里走去。
被叫做柳妈妈的妇女硬是要卸下夏绵肩上背着的书包,挎在自己手上,夏绵拗不过她,便由着她去。
“今天上学开心吗?”
“开心啊。”
“我们阿意没有被欺负吧?”
“没有,怎么会儿,柳妈,您看着我长大的还不了解我的性格嘛。”
夏绵嗔怪地说,佯装有点生气的样子。
柳杏赶忙止住话题,饱经风霜的脸写着淳朴的笑。
不过这也不能怪柳杏瞎担忧。
她们刚来到临镇的时候。因为夏绵的长相,柳杏没少听见村里的孩子朝她喊丑八怪,还拿沙子扔她。
虽然每次夏绵都会就地捡起一点东西扔回去,不会让自己吃一点亏。
但是柳杏还是说不出的心疼。
而村里的大人虽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每次在路上看到一瘸一拐的柳杏和长相丑陋的夏绵,还是会漏出异样的眼神。
背地里又是数不清的嘲讽。
“之前还听说她去大城市找到一份顶好顶好的工作,现在看也不怎么样嘛。”
“你话的对的呀,还瘸腿了嘛。”
“带回来那个小女孩也不知道是谁的哇。”
“长的还怪吓人的哇。”
每每听到别人小声议论的声音,柳杏就会有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受伤的腿也越走越沉重,像是被另一条腿生生拽着走的。
她其实并不在乎别人嘲笑她的身体缺陷,但是她不希望这么好的阿意被这些乡野村妇贬低到泥里去。
她的阿意是她见过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意妈妈之外最美的人,怎么会是丑八怪呢。
村里的人尚且这么过分,所以柳杏特别担心夏绵在学校受欺负,每每放学都要问上两句。
而夏绵也会不厌其烦的回答。
夕阳斜斜的照下,映出村里铺满小石子的窄道上的两个人影,依偎着走进了一间简陋的小瓦屋。
这间小瓦屋的墙是用红砖摞起来的,屋顶叠着一张张瓦片,西南角还缺了一块。
这是柳杏的老家。
她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
所以当初柳杏带着夏绵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小瓦屋因为年久失修已经荒废很久了。
不仅南边的墙塌了,连屋顶上的瓦片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年的大风刮落,成了一捧碎片,堆在小瓦房旁边的树根下。
屋里除了一张老式的木板床和一张桌子,就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了。
刚住进来的夏绵和柳杏过的十分艰苦。
最初的几天,夏绵躺在硬邦邦还透着霉味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皮肤上还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因为钱要用来修缮房子和给夏绵交学费,他们常常就着咸菜喝粥。
夏绵从小胃就不好,那段时间常常上吐下泻,脸色发白。
柳杏心疼她,经常舔着脸去问曾今的邻里借钱去给她卖肉,也不去管那些人家已经不记得还有柳杏这个人的存在的事实。
夏绵常常在半夜醒来时,看见柳杏坐在她床头边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点点月光看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眼睛盈满泪水。
“没关系的,柳妈。”
夏绵撑起身子去擦柳杏眼角的泪。
看着面前四五十岁,脸上还有块烧伤的疤痕的柳杏,夏绵自己的眼角也慢慢渗出泪水。
“阿意,柳妈对不住你。”
“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柳杏的声音越来哽咽。
被烟呛伤的声带发出的声音粗噶尖利,像一头悲鸣的老黄牛。
她将布满茧子的手覆上脸上,也盖住了夏绵纤细修长的手,刺刺的,像砾石面的触感。
“柳妈,别这么说。”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很知足了。”
夏绵抽出手抱住了柳杏,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窗外的月光穿过透亮的木窗泻入房内,照在紧紧抱着的两个人身上,变成了小小一团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