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

一户建的二楼窗子大敞着，睡得人仰马翻的少女翻了个身，抓起枕头蒙在耳朵上，瞌睡被一阵响过一阵的噪音搅散。

身为妖怪的结夏感官敏锐，为了跟自己的休眠需要达到平衡，她能自动把规律的环境音当成白噪音，比如，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她的翅膀尖尖，偶尔能让她在安静一隅回忆下故人，但噪音这种东西，既难以摆脱，又听不习惯，像一只吸附在她翅膀根部的血虱。

她不喜欢。

“看看看看，这回都第几次了，您能不能爱惜一点容器，裂了个这么大个口子，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雀田正人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让结夏听得牙有点痒痒。

她的这个临时“父亲”，爱财如命，靠着祖传的造容器手艺赚得盆满钵满，但服务态度是跟赚钱水平背道而驰的差劲，这能赚到钱就要归功于他家手艺的独到性了。

为了与除妖师封印妖怪的容器区分开，雀田家把自家的容器称之为“偶”，因为他家的容器，不是作为束缚妖怪之存在的，而是容纳，容纳妖怪的妖气，半分不泄。

雀田正人做的是妖怪的生意，再把妖怪付以报酬的珍惜材料卖给阴阳师。

结夏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弯腰拾起滚落在地面的小黄鸡闹钟，看了眼时间，六点十三。

比约定的八点见面时间早了两个小时醒了，很好，雀田正人，你死了。

她叹了口气，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拿着水杯刷牙，蓬松的鬓发随着动作在眼前扫来扫去，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歌。

然后困到睁不开的眼睛的结夏，就被纸拉门炸开的碎片糊了一脸，彻底清醒了。

大清晨的怎么还有偷袭，烟尘四起，遮蔽了视线。

结夏耳朵微动，利落地空中一个翻身闪开，同时出手如电，笃地一声响，和着尾音曲折的惨叫，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愧是她，身手不减当年。

迷雾渐渐散去，结夏斜撇了迟来一步的雀田正人一眼，动作太慢了，靠你的话这回她人都没了。

“正人君，我希望你现在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大早上的先是扰人清梦，又是突然袭击的？”

雀田正人一脸心虚地想扒住墙边，随即发现门碎了，他没处可藏。

雀田正人：“……”

看你能怎么解释。

结夏环抱双臂，微笑的可爱面庞上是不相符的杀气，起床气和怒气混合在一起催生出滔天的怨气。她嘴角上扬，语气却沉郁地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和它一起钉在墙上，还是被我挂在树上吹吹冷风？”

雀田正人小心翼翼：“……非要在这两个里选吗，有没有第三个选项？”

“有啊”，结夏笑容越发灿烂，“我把你的那些破烂泥人全砸了怎么样？”

“不行——”

结夏被一声大叫吓得一机灵：“笨蛋，我又不会因为你叫的大声就放过你！”

“不是我啊”，雀田正人无辜摆手，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被晾了半天的妖怪，趁机告状，“是它呀，大小姐，要不是它非要跟我掰扯，我也不至于把您给吵醒了。”

结夏回头，一条蛇形妖怪以被她当做飞镖的羽毛为中心点，左扭右扭把自己缠成了条麻花，试图挣脱下来，见她看来又惨叫一声。

“我的容器还没修好呢！”

“肯定是你又坑人家了吧。”

结夏被雀田正人的无耻震惊了，至少她在的这几天，每次发生消费纠纷99%都是因为他太财迷了。

雀田正人心里叹气，得，这单又不能狠狠敲一笔了。

这几天下来，结夏虽然会保护他不受伤害，但是也不会由着他赚外快。他啧了一声，没再胡闹：“这家伙的容器破了个口子，我说概不提供售后服务，咳，除非加钱……”注意到结夏的眼神渐渐涌上凉意，连忙补充，“我看它着急用，就多报了一些……好吧，十成。”

“肮脏的商人，给它按原价来啊”，结夏总结，她走到近前，拔掉羽毛把蛇妖放下来，“跟我走吧，我看着他给你修。”

蛇妖黑鳞黑眼，豆豆眼不细看可以完美隐身，闻言闪动着泪光：“太好了，容器不修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说话间，几人已经进入了工作间，“我可是猫咖的头牌啊，没有我营业额要下降的。”

结夏差点把自己绊倒，难以置信：“你……你一条蛇在猫咖当头牌？没把客人吓跑？”

那边雀田正人洗了洗手，拿起修补工具，凉凉地说：“这就是它为什么着急把容器要回去的原因。”

他手下的是一只猫咪偶具，哪怕以结夏对三花猫猫感情微妙，也不得不承认，它实在太可爱了。这是一只异常美貌的长毛三花猫，它的三角耳粉嫩嫩的，背部被三种花色交错分布，像一块大型海苔肉松小贝，森绿的眼睛比八原最深处的泉水还清澈。

大脑运转速度过载的结夏眼睁睁看着蛇妖身子一闪，钻进了这只猫咪身体里，然后拉长前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立刻娇俏地咪呜一声，身子卷起来绕着结夏的腿蹭了一圈，以示感谢。

“结夏大人以后来镇上的猫咖玩可以免单哦。”

好像一条蛇在缠住猎物，你的客人知道可爱猫咪是蛇变的吗，结夏因着想象无声打了个冷战：“不用谢，你快走吧，等等——问你个事。”

*

“打扰一下您一下，请问4丁目-2番-17号怎么走？”

八原商业街附近的某处僻静巷子里，一个少年肩上踩着只体格肥硕的猫咪，简直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被压弯了腰。

被他拦住礼貌询问的年长女性很和善：“不常来这边吧？这里的门牌号不是很明显。”她顿了一下，做出恍然的神情，“哦，这个地址，是安藤家吧？你们往前走到那个路口，再左转，第一个挂着安藤姓氏的门牌就是了。”

少年也就是夏目贵志，连忙轻鞠一躬道谢，惊喜地喊了身边的女孩子，一起往目的地走去了。

刚拐进巷子里，街头的热气就被驱散了一半，等高大笔直的杉树蒙住上午热烈起来的阳光后，感觉就更舒服了。

春风自由自在地从少女的裙摆边掠过，如一只脱笼的白鸽。

结夏眯起眼，语气微微上扬：“真是个好地方呢，就算都是一户建，很明显这里的街道比我们那里好多了嘛。”

“啊”，夏目贵志点点头赞同，“而且这边在商店街附近，位置很好呢。”八原这个小镇沿河而建，唯一的商店街就在河的上游，和周边的学校、住宅、医院等配套设施一起，能在这里居住的，多半会富裕些。

“哦，夏目，前面的那个就是了吧！”肩上的猫咪老师叫道，险些把少年带得一个趔斜。

“走走走，咱们去按门铃。”

结夏双手搭在眉前，一眼就看到了“安藤”两个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被落下几步路的夏目贵志连忙一边叮嘱“老师一会千万不要说话”，待他跟上来，却发现少女停在门前，没有按门铃的意思。

难道她不会按门铃吗？但是结夏应该和外婆一起生活过几年。

“嘘——”

结夏竖起手指到唇边，耳朵察觉到了细微的响动。

“不——为什么我一定要……”

“在这里……没有……东京……”

好像听到有人在吵架。

结夏一手拉住夏目，沿围墙绕到离声源更近的地方，夏目来不及阻止，就被按下身，以免被发现，随后身边多了个热量，少女和他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她发间阳光的味道。

这回的声音连夏目也能听见了，很清晰，从二楼角楼的一扇开着的窗子传出来的。

其中的女声异常激烈：“我都说了，不想去东京，我真的放不下朋友和合唱团，说好了大家要一起毕业，一起努力考喜欢的大学……”她声音有些哽咽，“就算毕业之后早晚分道扬镳，我也想和她们一起度过这三年啊。”

然后空气静默了几许，渐渐又起了涟漪。

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里奈，我知道你珍惜友谊，我小时候也是一样，以为只要珍惜就不会分离，但是生活中无奈的实在太多了，现在你放不下的，未必一直陪在你身边……转学到东京，跟着你妈妈，你能有更好的前途，这里的公立高中水平太低了。”

这是安藤里奈和她的父亲在吵架吗？结夏对那个男人的话语没什么看法，人类的确会随着长大忘记很多事情，但是在这个时刻所正拥有的体验，是未来再也不会体会到的，那种遗憾是没法忘却的。

所以——是安藤里奈要转学了，但是高桥不愿意分离，才发生争吵，被彩绘妖怪看到误会了吗？好像有什么被忽略了。

雨点一样平静又窒息的争吵消失了，结夏立刻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拉着少年的手来到大门口，就像刚才偷听的不是她一样，抬手按了门铃。

在门里的人出来之前，结夏一本正经地对夏目说：“我们一会确定她是彩绘妖怪的朋友就离开吧，高桥和安藤的矛盾我们解决不了的。”

夏目贵志也很赞成：“好，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在赞成之前，结夏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眼中的讶色，我在他心里是会多管闲事的妖么？

“你们是来看里奈的同学吗？进来吧。”

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鬓边已长了星星白色，法令纹深深刻在脸上。

咦？看到穿着制服的他们是这个反应，已经有人来看过安藤里奈了。

思及结夏不擅长说谎，虽然认为自己也不算擅长，夏目贵志还是顺势道：“是的安藤叔叔，听说安藤同学要转学了，我们是来看望她的。”

男人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之前的那个角楼门口，敲敲门后就离开了，给他们单独的空间。

“爸爸，我都说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门打开了一个缝，安藤里奈哭红的双眼透出一丝疑惑：“你们是？”

按理来说常人面对此景应该会有几分尴尬，但是结夏显然不会，她并不懂人类在此时应该露出安慰的表情。结夏展开了手中的画，直接道：“我们是来替这个人把画送给你的。”

“啊……你们认识守夜人吗？”

等等，守夜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