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沼要正迟疑地站在那,不敢过去,今天发生的一切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都诡异。
一开始睁开眼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先是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醒来,四处铺满了被褥,这并不奇怪,毕竟他就是在大通铺里睡着的。
他是一觉睡到了天亮吗?
田沼爬起来,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房间里空无一人,阳光洒落着,充斥着房间,比起他之前待的地方,这里的木柜和地板都过于老旧了,踩上去咯吱作响。
“有人吗?”
他并未失去理智,冷静地出声询问。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
田沼谨慎地走到透过的那侧纸拉门前,听到了对于狸谷庄外的溪流而言过大的水声,他拉开门,手在双眼前挡住了过于刺眼的阳光。
透过手指的缝隙,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此时,他置身于一片巨大的水面上,所处的房屋犹如探出的一支樱花,一侧固定在山崖上,远远地悬空。
田沼顾不上刺眼了,一个箭步冲上了木质廊道,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海。他险些冲过头掉下去,手扶在栏杆上,田沼惊魂未定地举目四顾。
除了被他的动作惊起扑棱翅膀的白鸟,四处无人,只有海浪拍打崖壁的轰轰声。
到底是谁,有能力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把他移动到这个地方?
田沼试探地往下面丢了个石子,石子顺着木栅栏嘎拉嘎拉地一路滚下去,在海面上留下一点涟漪。
就在此时,门外有声音由远及近。
得躲起来,田沼扫视四周,拉开壁橱的纸拉门藏进去,后背薄薄的衣物被冷汗浸湿。
一个大嗓门的男声说,听起来很熟悉:“哈哈哈哈哈哈,今天那个客人走错了地方,正好看见千佳和她男友在亲嘴,吓得他们赶紧跑掉了……”
千佳是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田沼听见熟悉的名字,心头突地一跳。
“田沼怎么还没醒?活都快干不完了。”另一个男声说,声音很像北本笃史。
“他可能头疼吧,今早就一直怪怪的。”田沼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不然怎么会听见多轨透的声音,多轨明明不在这次合宿的队伍里。
得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才行,田沼要想着,飞快地拉开纸拉门,随后被他们的样子震在原地。
几人先是被突然的田沼吓了一跳,随后纷纷围上来关心他。
“田沼,你现在好点了没?要不然再多休息一会吧,你的工作我们替你完成。”多轨透扭过头来,毛茸茸的脸上展露出贴心的笑容。
他之所以看得出那是多轨,是因为她的栗色长发和刘海。除此以外,那张还可以称之为脸的东西很难分辨五官,没有人类会生着浅灰色的毛发和三角耳。
被关心的田沼要本人却不搭话,后退一步,心脏几乎要生出双翼从肋间跳出来。
一只生着粗硬毛发的手臂勾住田沼的脖颈,把他往一个方向一拉,接着他感觉到热烘烘的嘴吻冲着耳间喊,震得他鼓膜颤了颤。
这个大大咧咧的态度,是西村。
“喂,田沼你怎么啦!敢不理多轨,睡糊涂啦?”
我也怀疑自己睡糊涂了,要不然怎么会看见你们三个变异了。
田沼要深呼了一口气,往下看了一眼自己,除了和他们一样的和服打扮,被他强行忽视的问题如同石块露出水面一样展露无遗。
他的双手双脚都覆盖上了一层短粗的毛发,指尖的爪子闪闪发光。
好了,现在不止你们三个了。
他也变异了,田沼冷静地想,虽然看不见,但想来自己的脸应该也变成那副可笑的模样。
“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有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田沼勉强保持着镇定,沉声发问。
“变成什么样?田沼,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再休息会吧,我们得去干活了,不然会被罚钱的。”
回答他的,是现在才开口的北本笃史,对方眼含忧心地朝他撇去一眼。
“我们干活?”田沼要惊讶,他眼睛在几人中间转了一圈,谨慎地问道:
“我们不是在温泉合宿吗?”
他脑子乱糟糟的,首先他一睁眼就换了个地方,好不容易遇到朋友们,又奇奇怪怪的。
“温泉合宿?我们确实在温泉,但我们是这里的员工呀!”
西村悟比他更惊讶,伸手去揪他的脸颊,想唤醒同事的记忆。
田沼任由他揪住一块软肉,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确定没在开玩笑:“是我睡糊涂了,现在我要出去走走,别拦着我。”
他迈步往屋外走去,步调平稳,似乎根本不害怕被拦住。心却缓缓提到了嗓子眼,转身的时候,脑子里闪过那几个家伙狂性大发,扑倒他撕咬的场面
什么都没发生,田沼顺利地走出了房间,然后在走廊里奔跑起来。
在途中,他撞翻了一个托着木盘子的人,田沼嘴里慌忙道歉,俯身帮对方捡拾洒落一地的毛巾。
直到一只爪子和他搭上同一个毛巾,长着猫脸的侍者不满地冲他叫:“干什么呢田沼?一边待着吧,碍手碍脚的!别把客人撞到。”
一只猫是可爱的,但当人的五官如同猫那样分布,那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就像人脸是张皮被扯成那副摸样。眼眶是超乎常规的大,鼻子短小隆起,连接着从上端开裂的嘴唇。
田沼要大叫一声,转了个方向顺着另一条廊道跑了,这里四通八达,如同蛛网般复杂,四处挂着昏黄的纸灯笼,朱红的桥梁连接着各楼层,最底层能看到几个温泉,正氤氲升腾着雾气。
那温泉里泡着的东西明显都不是人,田沼喘着粗气,如同一条撞入渔网的沙丁鱼,闷头一阵乱跑,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近处一个简陋的木质电梯正来回上上下下,响动了一声,预示着即将停下。电梯没有门,下滑到一半的时候,田沼看见里面有个什么东西的下半身。
在它的头露出来之前,田沼毅然矮身钻进了一个半开着的小门里。
不管怎样,他不想再见到超乎自己想象的东西了。
夏目平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世界么?
田沼要松了口气,绷紧琴弦似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有空闲打量这个略显昏暗的房间。
足有两三层楼高的小木柜组成了两面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的气味。
“这是……”什么地方。
刚吐了两个字,田沼要就眼尖地看到一只胳膊从上方探出来,当即咽回去,注视着它在空中疑惑地探了探,收回去不动了。
重点不是胳膊,是这个胳膊它有三个关节,像蜘蛛的足肢一样灵活。
由于位置太高,田沼没注意险些撞到它手里,他小心地看了眼对方的六只胳膊,放慢动作绕过了它。
经过布满了铁制管道的墙角,轻轻压下角落小门的把手,生锈的把手在扭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刺破安静的空气。
田沼要鼓起勇气迅速推开门,闪身出去把门关上。
这里的时间变化得很快,这会天已经黑了。
楼梯挂在崖壁一侧,向上的楼梯直通之前他逃离的建筑,向下则通往黑暗莫测的海面。
—
“然后你就遇见了我?”结夏说,眼睛打量着惊魂未定的田沼要。
看起来是真吓着了,田沼一贯淡定,此刻结夏却勉强从对方毛茸茸的脸上看出了后怕。
田沼要点了点头:“我想看看下面有没有列车能离开,在上边的时候我看到了轨道。”
“离开是能离开,但说不准这里的边界有多远。”结夏回道,突然笑眯眯地问,“田沼,你怎么知道我没变成奇怪的东西?在这个充满不合理的世界,还保持着本来形态的我才是最奇怪的吧。”
田沼要呼了口气,苦笑道:“那我也只能认了,没有别的地方能去。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梦,也许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那倒也是”,结夏拎起嘴角,“你胆子还挺大的嘛。”
“被吓多了就大了。”田沼要没什么表情,直言不讳。
要不是结夏在他身上闻到过妖力,知道这家伙虽然不能直接看到,但平时能感知到妖怪的存在,还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还有,我总觉得这些东西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曾经见过一样。”田沼毛脸上现出肃然的神色。
结夏纳罕:“你能在哪里见到,难不成在电视上?”
田沼要没说话,不过看脸色,他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说出来。
真拿你们这些认真孩子没办法……
眼下能怎么办?她也不能化出鸟形带着田沼飞走,方圆几千米大概就这一个建筑物,马脸妖怪把她送到这,也许这里会是突破口。
结夏没了方向,和田沼面面相觑了一会。
“要不……”她刚吐出两个字,就见近旁的水面闪过巨大的阴影。
多熟悉的感觉啊,感觉像是被追在屁股后头咬过一样。
水面隆起一个布丁似的大包,漆黑的水面下有更深的影子钻进钻出。
来不及多想,结夏对还愣着的田沼说:“快跑,是追着我来的!往上走,既然他们没伤害你,说明暂时没事,你待在那装成和他们一样……”
田沼要断然拒绝:“我不能丢下你在这,一起走,快!”
“跑——”
结夏来不及多说,当即生出双翼,向崖壁一侧飞去,引走了雾犬,田沼大概就安全了。
在她身后,数量庞大的雾犬如海啸般升起,它们长出羽翼,密密匝匝地一个挨着一个追着结夏而去。
虽然是自己主动引开的,但看到所有雾犬目不斜视地追来,还是很心塞的。
杀掉这些东西对于结夏来说,倒是不难,只是会耗费许多体力,在命令这些东西追杀她的人还没露面,危险地窥伺着一切。
不能出手,能不能甩开它们?
结夏心头有了主意,回头望着黑漆漆的一大团追兵,再向立在山头的红漆建筑梭巡了一圈,找到了突破口。
在绕着山崖兜了三圈后,结夏如同跳水运动员羽翅一敛猛扎下去,向着那个红色建筑坠落,一到近处,傲然耸立的巨型建筑显得更加难以撼动。
结夏以流星坠落之势朝它逼近,越来越近,就在即将砸进去的一刻,倏地转了方向,羽尖在漆面擦出一道白痕。
她坠落时重的很,拐弯时却轻的如同一片吹飞的羽毛。
追兵收势不及,像正中靶心的箭一样砸在上面,哀嚎声渐渐远去。
满分!在这场即兴飞行比赛中,还是她更胜一筹。
结夏展翼飞远,吹了个小小的口哨。
没有了追兵的干扰,结夏将整个地方尽收眼底,一个巨型建筑用一条能有两条马路宽的红色拱桥,和周边散落的低矮的房屋连接起来,此时灯笼都熄了,散发着一股荒凉感。
这栋建筑倒是不伦不类,底下几层像是他们住的狸谷庄,是日式风格,最顶层却是个巨大的西式钟塔,华美得像幅拼贴画。她不敢从正门贸然闯入,却看见了田沼描述的崖边阁楼,发现那是这建筑的地下两层,阁楼部分如同凸出的积木露在外面。
去那里看看田沼回没回去。
结夏轻轻拍打双翅,停在了外面的露台上,里面的人睡得正香,田沼不在里头。她转身跨上栏杆,不安分地抖动翅膀,刚想去别处找找。
无声无息地,一只小手抓住她的一根羽毛,结夏目光顺着往下,触及他脸的瞬间险些大叫出声,还好记得压低音量:
“你!夏、夏……”
怪事发生了,她居然叫不出夏目的名字。
“你认得我吗?”看起来最多十岁的夏目脸上带着婴儿肥,乖巧地问。
结夏讶然:“你不认得我?不对……你怎么这么小?还有还有,你怎么没变成毛脸怪?”
夏目费解地说:“问这么多问题,到底想让我回答哪个呀?”
“你还记不记得我?”最重要的问题。
“不认识,但我感觉你很亲切,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他不记得她了,是否代表着夏目根本没事,还在那间旅馆睡得好好的。
结夏眼睑下沉,盯着那张小脸,直到对方像只车灯前呆住的鹿般惊惶。
突然歪歪头,现出一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