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犯人们都是已经被打怕的人,看见底下士兵已经全副武装启动机甲更是起了生理性的恐惧,一个个都两股颤颤、手脚发软。
程殉头晕脑胀地爬起来,他紧紧抓住那个大喊的人,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着急过了,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被程殉这一抓,差点就跪在地上了:“我听见的那些轮岗的士兵说的,他们走的时候说有个小孩刺杀了长官。”
一扇又一扇玻璃碎裂的声音,程殉知道那是机甲的火炮在无差别轰击着什么。他没有来得及折返回去穿鞋,立刻冲下楼去。原本是士兵居住的临时住房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具又一具机甲将那里包围得水泄不通。
阿狼说过,他要保护他妈妈。
程殉尽可能避开机甲的可视范围,绕着圈靠近那栋房子。
“里面的人听着,你是不可能对抗机甲的,举起你的双手出来。”士兵冲着里面喊话。
一个瘦弱的少年拖着一个男人慢慢地走出来,男人的身后是拖拽出的长长血迹。漫天的火光下少年的脸其实看得并不清晰,因为他太小了,无论是身后燃烧的房子还是面前整装待发的机甲比他大了太多倍。
程殉后知后觉他已经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阿狼会被抓起来,会受到审判,会饱受折磨,会身中数枪,会惨烈死亡。
程殉又闻到了机油的味道。他朝着身后看,除了黑暗的荒山外没有任何东西。
“把长官放开,举双手跪下。”
程殉差点以为是在命令他跪下。可是不对劲,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程殉又抬眼看着阿狼的位置,他已经很久没有计算过机甲的攻击范围了,他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让他重新开始运作起来。
40具机甲,只有40个士兵,把这个房子围成一圈,母星普通军制机甲的攻击范围是300米之内,要跑到开阔的地方去,房子和矿山的距离是——太远了,程殉戴着颈环,根本跑不出机甲的包围圈——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程殉又闻到了机油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清晰。为什么该死的癔症偏偏挑这个时候发作。程殉又不得不回头看向身后,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荒山,可是程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他好像看见山脊在运动,就好像那座山是什么怪物的脊背,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苏醒。
阿狼把手里的人扔到一边,举起双手,缓缓跪下。
不管了。再不去就彻底来不及了。
程殉猛冲过去,精准地穿过机甲与机甲之间的缝隙,宛如一只灵巧的蜂鸟,旁人只能看见他脚下跑动时扬起的轻微沙尘,难以与追踪他的行径。他进入包围圈后一把提起那个本来跪坐在地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身后燃烧的屋子里。察觉到不对劲的机甲想立刻射击,但是机甲的启动有一定延迟,程殉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阿狼,阿狼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只听见无数声枪响。
“程殉?”阿狼的身上基本没受什么伤,他看见程殉的时候整个眼睛都亮了。
好清澈的眼睛,程殉想着,但是他忽然背后一疼,不受控制地滑到在地。阿狼赶紧想去扶住他,但是他年幼的手臂无法支撑程殉的重量,只能看着程殉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会......过来?”阿狼看了一眼程殉背后,有点被吓到了,“你背后好像中了好多枪,好多血,我看不清......”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害了你们。”程殉看见阿狼眼睛立刻就红透了,想说点什么让他好受一些,“你不应该被他们抓住,你没错什么。”
房梁倒塌,火焰越来越高。
他程殉这辈子真的是害人害己,给他身边所有人都带来了无数的灾祸。
“对不起,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居然是带你送死。”程殉说完这句话,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开了。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场合,他居然又一次惊恐发作了。
阿狼没有亲眼见过程殉的发作,他还以为是受伤的连锁反应。他看着程殉忽然一阵抽搐瘫倒在地,他张嘴想急促呼吸,但是吸进去的全是烟尘,撕心裂肺地咳嗽着。他咳着咳着又开始口吐鲜血,眼神涣散浑身颤抖。
火还没有烧到他们这里来,但是程殉已经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在燃烧了。灼烧感是从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传来的,他满是血口的手,他身中数枪的背,他已经模糊的眼。从他身体里生发出的巨大火焰把他撕裂了,他闻见了塑料和烂肉烧焦的味道。可是还有另一种味道自他开始自燃便一直弥散在他周围,他感觉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味道的名字了。
阿狼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着步步逼近的大火和痛苦挣扎的程殉,他在极度的无能为力下生发出了剧烈的恐惧。他晚上看见母亲和妹妹被长官打死的时候没有害怕,自己用枪里全部的子弹打死长官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被包围叫他出去跪下的时候也没有害怕,但是他现在开始怕了。他不知道程殉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这辈子是不是就会结束在这次噩梦一样的大火里。
阿狼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忽然他又感觉自己好像还是很小,还是遇到事情只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程殉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他知道有人正在需要着他,困难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没有尽头的大火。只是那火焰泛着不正常的血红色,里面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鬼影。
“是你吗?你来......救我们了吗?”
程殉想看得更清楚些,阿狼看他醒了,立即跪在他面前抽泣着问他刚刚是怎么了,挡住了程殉的视线。
程殉笑了笑,伸手触摸阿狼的脸庞,好像是想安抚这个孩子:“不要害怕,不用害怕,有人来救我们了。”
阿狼知道程殉是在说胡话。他看向四周逐渐要将他们吞噬的火焰,握紧程殉一直颤抖不停的手,闭上眼睛。
可是在一片黑暗里,外面真的传来了异样的声响,好像是机甲与机甲之间撕打的碰撞声。阿狼赶紧拖着程殉——就像他拖那个男人那样又一次往外走。
而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几乎看呆了,差一点就忘记把程殉从大火里拖出来了。
几具他从前完全不能想象的先进机甲轻易地就把那些包围住他和程殉的机甲打败了,那些母星的机甲现在看上去就一堆笨重的废铜烂铁罢了,他们的所有反抗都能被一击打破。
真的有人来救他们了。
而在那些机甲里,最吸引阿狼注意的一具机甲其实从一开始就一直停放在后面没有动作,好像这点小打小闹的碾压场面根本不需要它出手。可是它实在是太庞大了,宛如一只沉睡的巨兽,仅仅是存在便已经足以让人感觉到危险。在那些母星的机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后,那具机甲却忽然开始动起来,好像属于它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它越往前走一步,它的机型也被火光照亮一些。
这具的机甲比其他所有人的机甲都要精细,几乎把所有可能的杀伤力武器都安装上去了。但这样重工的设计注定会牺牲了一般机甲精炼流畅的线条造型感,看上去更像个怪物。可是它运行起来却一点都不显得笨重,阿狼可以清楚地看见这具机甲是怎么把那些仅仅是挡住他道路的母星机甲一脚踩烂了,那动作太流畅了,不像是人在操控着机甲,更像是这具机甲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以阿狼对母星机甲的了解,这不可能母星能达到的水平——不,这不应该是人类操控机甲能达到的水平。
可是那具机甲就是直直朝着阿狼和程殉的方向来的。阿狼后知后觉才开始怀疑机甲背后主人的敌意,也是这一刻他才清楚地感知到自己马上就要被自己所不知道的巨大力量杀死了。
现在应该干什么,求饶吗,有用吗。
阿狼跪下了,很难说是因为想活下去还是为了某种强大力量所折服了。
那具机甲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阿狼甚至感觉下一秒机甲的某处火炮就要抵在他胸口了的时候,机甲停下了,那些怪物壳子一点点消失,刚才所有看见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那些庞大的存在最后就变成了一个人手臂上的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机甲启动装置。
那个拥有怪物机甲的人长了一张凶狠的脸,看上去是会出现在通缉令里的匪盗,黑色的头发盘成脏辫垂在肩膀,眉宇间充满了挑衅与不屑。他还在继续往前走,阿狼意识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在看自己,他一直都在死死盯着阿狼身后躺着的程殉,好像看着什么死到临头的猎物。
那人半机甲化了自己的手臂,他的左手变成了一具轻巧的机枪,他直接朝着程殉躺着的地方开了一枪。
“起来啊,程殉。别装死啊。”
他又开了一枪,子弹就落在程殉的脑袋边。
“再不起来,我就把这个你面前的小孩打成筛子。”
他抬头瞄准阿狼,以他刚刚的枪法,直接一击毙命是太容易的事。但是他恶作剧般地装作好像对不准枪的样子,又一发子弹打出,阿狼以为自己死了,但是子弹是擦着程殉的手臂过去的,让本就浑身是伤的程殉又多了一处伤口。
“他起不来!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阿狼本以为今天晚上他不会再大声喊叫了。但是更加让阿狼意想不到的是,程殉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颤颤巍巍地坐起来了。
黑鹰笑起来,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他饶有兴致地迅速上前,手里的枪直接对准了程殉的脑门:“我给你一句遗言,够不够对你仁慈?”
程殉看着黑鹰,他的噩梦终于变得清晰无比。其实他现在真的不知道眼前的黑鹰到底是他的幻觉,还是真的。也许这一切只是他被火烧死之前的臆想,黑鹰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这不合情理,只符合他程殉的癔症。
所以程殉也笑起来,当他的生命走到了最后,这从来没有眷顾过他的世界终于站到了他这一边,让他喜欢的人过来——哪怕是以一种妄想的方式——给他一个善始善终。
他忽然觉得不痛了,真的,这五年里,生理性的疼痛和精神性的折磨已经成为他习惯的日常了。他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可以抛弃,他早就与他自己和解了。他接受自己永远也无法解除自己与母星之间的牵绊,这里永远是他的故乡;他接受自己明明是带着任务去的帝国却爱上了黑鹰,他已经为他的爱付出代价了;他接受自己和黑鹰最后明明都快要在一起还是分崩离析了,他们是不可能有可能的;他接受自己回到母星后受尽苦难厄运缠身,他的命就这样的。
“要是你是真的黑鹰就好了。要是我真的能死在你手里就好了。”程殉光是说话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黑鹰明明没有开枪,但是程殉却像是真的中枪了。在断断续续终于把话说完以后,他面带微笑地、流着眼泪合上眼地往下倒去。阿狼想去扶住他,但是黑鹰已经把半机甲化的手臂撤去了机甲,半跪在地,用手臂接住了下坠的程殉。
燃烧的房屋终于发出最后的哀鸣,在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后,整个房子终于完完全全被火焰占有。爆炸的火星四溅,阿狼想跑远一点躲一躲,但是黑鹰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些火星没有落在程殉身上,都掉在了黑鹰的黑色军装斗篷上。
下一刻,好像是很熟练地,黑鹰把程殉横抱起来。阿狼才看见黑鹰脸上的表情,还那副要杀人的神情,但是他平稳地把程殉抱到了阿狼看不见的、黑暗的地方。是身后房屋又一次小爆炸的轰响让阿狼回过神来,并开始朝着黑鹰最后消失的地方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