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旧伤新伤都在逐渐好转。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都逐渐去掉了,那些仪器也跟着一并撤掉了,那些医生也经常到他的病房里来,把他的胳膊和腿都做了反应性测试,仔仔细细检查确定他没问题之后,所有人都很开心。
程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健康能让这些医生这么开心。他自己甚至都没有任何的情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军部的人没有再来提审他,但是他能猜到这其中应该是黑鹰的缘故。自那天后他也没有再看见黑鹰,但是他发现重症监护是单向玻璃,从里面并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但黑鹰应该也没这么无聊会天天在走廊看他。
而程殉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居然是吃饭。这五年在母星,他早就习惯了给什么就吃什么,随便应付两口维持生命活着就行。但是当护士端过来一碗看着比母星的泔水好得多的营养粥,满心期待地说程殉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要慢慢恢复营养才行,可是程殉的粥还没有送进嘴巴里,他就一阵恶心想吐。他不吃饭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那些护士医生好像都为此很发愁,每天医生来查房都在问他能不能吃得下东西了,搞得他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白雾来查房的时候,还特意问了程殉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说只要是糊糊都行,但是医院只有普通的粥,如果程殉不爱喝粥的话他想办法从外面找点别的东西来。
其实程殉确实有想吃的糊糊。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吃不下东西,黑鹰问他想吃什么,程殉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便顺嘴说了想吃上次和黑鹰去帝国皇室吃饭的时候、最后喝的那种炖的软烂的鱼糜。程殉吃过一回后便觉得很喜欢,还去查了查这种菜的做法,结果是皇室厨房的宫廷菜。不仅用料昂贵,而且费事费力。
结果第二天程殉的饭居然真的变成了鱼糜。程殉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黑鹰还真的上心了,想等他来的时候跟他说句谢谢——只是后来因为黑鹰要强迫他留在军校,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变得奇怪起来,那句感谢也被搁置了。
程殉从回忆里抬头,朝着白雾摆摆手,说他以前吃东西都不挑的,现在可能是还没饿够,其实那个粥看上去真的很好喝,是他的身体不知好歹居然还挑三拣四不肯吃。
白雾又一次敏感地觉察到程殉好像每次说话都会贬低自己。他忽然开始怀疑程殉生理性恶心是不是源自他的心理问题。他装傻充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了,医院会给每个病人进行定期的心理评估,所以一会可能有精神科那边的医生过来问你话,没问题吧?”
程殉在白雾的话还没有说完之前就开始摇头:“我没事的,会全力配合你们治疗的。”
程殉遇到的第二个困难,就是这个他自己答应下来的心理评估。他对心理评估的认知还停留在他在帝国军校做过的那些表格和一对一谈话,完全未曾想到现在的心理评估也已经变得极具侵入性了。
护士推着轮椅,带程殉穿过医院长长的白色走廊,来到一间完全封闭的诊室。诊室里,一位扎着低马尾的女医生站在一台闪着冷光的仪器旁。
程殉认得这台机器。在母星监狱,这种仪器是最后的测谎手段,会通过模拟大脑活跃区域来揭露一个人最真实的心理状态。那些贴在他大脑上的电极片曾让他痛不欲生。
医生好像发现了程殉的不安,她温和地看着程殉:“我是这次负责给你做心理评估的医生,我叫莫莉。这台仪器叫精神映射仪,看上去有点可怕,但是只是为了监测你的大脑活动的,全程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真的吗,原来这种仪器不是用来审讯而是用来治疗的吗。可是程殉想起那些在审讯室里撕心裂肺嚎叫的夜晚,他坐在这个椅子上求他们不要再问他了。他的回答那些人都不信,只是一次又一次调大电极片的电击参数,重复测试着他所说的真实性。
莫莉和护士把程殉放进仪器,往他脑袋上贴冰冷的电极片。莫莉注意到了程殉的微微颤抖和紧紧握住座椅扶手的手,但是白雾同她特别强调过了这个病人的严重性,而精神映射仪就是现在临床上最准确的检测方式。
莫莉也不敢去碰程殉,她平时更多面对的都是青少年,她习惯在治疗前给他们一些安慰,但是他看上去太瘦了,一碰就好像要散架:“如果一会你觉得任何的不舒服,我们可以随时停止。”
程殉紧紧咬着下唇,点点头。
莫莉调控着仪器:“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吧,你现在会看见一些图片,你可以描述一下你看见了什么吗?”
程殉的眼前原本一片黑暗,这时出现了一张蓝天白云的风景图,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能看见......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
莫莉一边记录着程殉的意识清晰情况,一边展示着那些早已成为固定程序的风景图片。程殉刚刚在看见动物的时候反应很快,她用键盘记录着,顺便按了显示下一张图片。
“现在呢?你又看见了什么?”
程殉看见了一具破碎的机甲。那具濒临报废的白色机甲一次又一次被激光击溃、被枪炮贯穿,操纵者的血从机甲内部流出来。
那是他的机甲。可是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宛如掉进回忆暗河,一路逆行再找不到任何可以寻找的印记。是他和黑鹰打架的时候拍的吗?好像也只有黑鹰会把他打成这样了,军校的其他人打架都是点到为止。黑鹰为什么要这么打他来着,他又是怎么输成这样的?好像是因为他为了不被退学而用了强化剂,是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自暴自弃了。
莫莉没有程殉的回答,她在控制板上看着自己这次展示的小狗图片,又看了看程殉极度紊乱的精神数据,终于明白了白雾所说的“严重性”:“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还可以回答吗?”
程殉想回答,但是他明明在张嘴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程殉的眼前开始变得扭曲,他分不清是这台仪器在震动还是自己在发抖。他知道当自己无法回答的时候便是新一轮刑罚开始的时候,他紧紧咬着牙关等待着新一轮电击的来临。
但是习惯的惩罚并没有发生,莫莉立即关闭了仪器并且取下了电极片,程殉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治疗室的场景。
“谢谢你配合我们的治疗。”莫莉温柔地把他搀扶回轮椅上,“我会和你的主治医生商量你的情况的,我们可能会使用一些温和的辅助药物,让你的情绪安稳一些。”
程殉点点头,莫莉注意到他嘴角的血痕,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点破。她和护士一起把程殉送回病房,然后就直接朝白雾所在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内,一群医生护士正围在一起分奶茶。这个月重症医学科又得了优秀科室,但是由于平时都太忙没有办法聚餐吃饭,主任干脆慷慨解囊请所有医护人员喝现在最流行的奶茶。白雾看见莫莉进来,笑容满面地朝她招手:“莫大医生来了!我们这里多了一杯原味奶茶,你来得正是时候。”
那些医护也纷纷回头同莫莉打招呼。可是莫莉现在没心情喝奶茶,只是把白雾从其乐融融的办公室里拉出来,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你叫我去看的那个病人,我今天就要和他的家属谈话。”
白雾也有点蒙:“不是,你和我谈不行?那病人情况特殊——”
莫莉打断他:“他的情况很复杂,目前仪器上的数据指向的是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是我需要和家属进一步谈话了解他的病史。他现在的危机等级很高,应该配备24小时的陪护,防止意外。”
白雾大概也能猜到是这样的结果:“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个病人身上有军部的保密条例,本来就不应该在非军部的医院治疗的,是太严重了所以才转到我们院来的。”
莫莉忽然一阵后怕,她对着有保密条例的人用精神映射仪这好像是不合规的:“你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白雾撇了撇嘴:“怎么会坑你,他的精神治疗程序我已经跟那边报备过了,他的情况本来也需要专业的精神医生来处理。”
莫莉摇摇头:“我只是用精神映射仪展示了几张图片,他的精神状态就已经濒临崩溃了,他这个状态太危险了。”
而在两人还在交流病情的时候,一个小护士着着急急跑过来,说3号床病人突然变得很吓人,一直在床上抽搐,还把那些留置针都拔掉了。
莫莉知道这可能是由于刚刚的刺激引起的急性发作,她比白雾反应还快的朝着病房跑去。程殉已经滚到了病床下,浑身扭曲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脖颈上泛起的青筋随着他过度的呼吸频率不断浮动,他无助的手一次又一次抓绕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镇静剂。”莫莉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白雾。
白雾也有点头疼:“他对很多药都已经产生了抗药性,镇静剂对他基本没用。”
莫莉想先上前去阻止程殉的自伤行为,但是她一靠近程殉,程殉就发出一声声惨叫。于是她又只能后退,就在程殉停止叫喊的间隙,她听见了程殉好像在喊着什么名字。
“黑鹰是谁?”莫莉的声音很柔软,试图和程殉进行沟通,“程殉,你现在在医院里,很安全。我是你的医生,我不会伤害你。”
她注意到程殉的瞳孔在听见她的话后微微缩紧,这说明他对她的话是有反应的,但是他的身体依旧在剧烈痉挛。
她再一次靠近程殉,用自己的双手握住程殉的双手,试着帮助他停止那些创伤性闪回的症状:“没事了,你不用再伤害自己了。”
几个护士拿着束缚带急匆匆赶过来,迅速把不再剧烈挣扎的程殉又抬回病床。莫莉接过束缚带,尽可能宽松地把程殉的手分别绑在病床栏杆上:“暂时束缚你是因为不想你继续伤害自己了,等你情绪稳定了我马上就把这些都解开。”
“黑......鹰......”莫莉又一次听见程殉在喊着这个名字。她转头想问白雾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是白雾好像正在和什么人打着电话。
护士们都在检查着程殉的身体情况,莫莉看着不再挣扎的程殉还是在那里哭,便继续问他:“你是害怕黑鹰,还是想见他?”
莫莉的问题让程殉的哭声突然停滞了一瞬。他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被束缚的手腕又开始挣动。
“他......他......”程殉的声音支离破碎,眼泪不断滑落,“他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