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周戴着脚蹼,几下便消失在珊瑚丛。
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对方的拍摄,许盛言又身处海底,无法开口说抱歉,林砚周游得又快又急,没留给他犹豫的余地,这场潜水之旅以败兴告终。
庄明燊打手势,示意两人上去换气,许盛言推开他又想拉住的手,摇摇头做出手势表示自己累了,没等对方回答,直接游往水面。
许盛言双手一撑,跳上船,海水哗哗落在甲板上。
他拿了毛巾披在身上,擦去发梢多余的水分,眼睫还挂着水,簌簌往下落。
许盛言抓抓头发,径直走到另一头,有些烦躁地坐下。
选择来澳洲,果然是不太明智。
他早该有预料,只要有自己出现的场合,林砚周都不会太舒心,短短两天高频次的碰面,给彼此已经造成了困扰。
即使两人的“和平条约”在前,短时间内做到忘怀芥蒂,无疑痴人说梦,人在对待恨意这件事上,记性总是格外好。
妄图用几句空口白谈,去约束横距在彼此间荆棘丛生的过往,许盛言都觉得可笑。
假期还余下六天,许盛言却迫切想走。
游船停驻在蓝绿色果冻中央,风一吹,每个毛孔都沾染太平洋海风的气息,许盛言补充了些水分,走到船尾,一路上,他并没有看到林砚周。
一种失落又庆幸的奇怪感受在他胸腔蔓延开来,他总是这样,一边期待,一边否定,血液里,永远流动着名为矛盾的挣扎。
烈阳很快晒干了他身上海水,许盛言注视着海平面,短暂放空,凝神久了,感觉自己也踩在空气里,没有实质。
人像被模糊了边界。
他单手解开面罩,往脚下一丢。
踩上边缘,纵身一跃。
海面浪花激荡,很快消散。
一切发生得行云流水。
极致的自由潜,是摒弃一切外物工具,感受身体与海洋最原始的接触,将自己完全融入海底。
轻微的濒死感,可以在短时间内让大脑回归理智。
许盛言直线下潜,畅游在无边深蓝的静谧中,海水抚过他的肌肤,像是抚过大脑皮层,把每一根紧绷的弦抻平。
无数银白的蓝千军万马拥趸到许盛言周身,犹如台风过境,顷刻吞噬——他遇到了一场绚丽壮观的鲭鱼风暴。
无数银鱼将他包裹其中,在海洋投射的一抹丁达尔光线下,他置身中心,目之所及只有光怪陆离的鱼群,许盛言静止动作,放慢调息静静感受这场无与伦比的自然奇境,在一个微妙的气泡绽开间,鱼群风暴轰然散去,似烟花炸开。
银白纷乱,散去的尽头,林砚周的脸赫然出现,与他对视。
万物寂静,心跳轰鸣。
彼此的五官在这一刻变的震撼。
四分钟闭气记录,在两分半宣告中止,许盛言猛地呛了一口海水,落荒而逃。
左侧甲板,一双手撑住边缘,掀起哗啦水声,林砚周翻身上船,甲板周围瞬间湿透大片。
他胸口微微喘气,水珠滚得更快,滴滴答答,惹得陈竞微微侧头:“你下去抓鱼了,这么累?”
林砚周将擦过身体的毛巾朝他脸上一丢:“闭嘴。”
陈竞胡乱地扯下,支起身:“看到聿仔没?”
林砚周仰头,喉结滚动大口灌水,很快喝完一瓶:“我怎么知道。”
陈竞却说:“哦,看见记得告诉他,盛言在找他。”
他没等来对面的应答,或许没听见,但即便听到了林砚周也会装作不知,便没再追究,翻身继续小眠。
没一会儿,背后叮叮当当响,瓶瓶罐罐的声音,各种玻璃杯碰撞相击。
持续了几分钟。
“你冇事做?”陈竞躺在靠椅上,闭眼问。
“冇啊。”
“你不进去?”
“不去。”
“那就收声。”
“不行。”
陈竞瞬间从椅背上弹起来,瞪着他:“你有病啊?”
林砚周喝完最后一杯果汁,礼貌的转过来:“冇啊。”
“……”
陈竞败给这位少爷了,这下彻底睡意全无,坐起来,同他好声好气:“你要干嘛?”
他这样问,倒瞬间把林砚周问住,见对方答不上来,抓起手机远离是非之地,林砚周踌躇半天的语气,戛然而断。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些什么,只是心底没由来地感到闷堵,这种感觉在见到许盛言时,尤为强烈。
可既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
许盛言像是携带某种病毒的病原体,一旦靠近自己,就会症状出现。
像热带雨林气候,带来常年高温。
晚餐是当地厨师在下午出海时新鲜捕捞的食材,用以当地特色烹饪,最大限度保留海鲜本味,餐桌设立在一处沙滩露台,管弦乐飘在夜风里,妩媚动人。
果不其然,陈聿在某个离主位较远的露台位找到了许盛言。
“阿言。”陈聿端了些刚出炉的菠萝焗澳龙,热气腾腾,递给他,“我哥说你找我?”
许盛言看起来有些精疲力尽,眼皮懒懒:“哦,没事了。”
陈聿并未多想,兴奋地讲述道:“下午我跟年希他们去看心形礁了,庄明燊胆子大,还跟着教练一起玩了跳伞。”
“你也跳了?”许盛言笑容淡淡,但对朋友还不至于太敷衍。
“那么高,我可不敢。”陈聿回想起来,依旧是心有余悸。
许盛言慢慢地笑。
“你呢?我听庄明燊说,你们碰见阿周了?”陈聿塞了块儿三文鱼到嘴里,“他和我抱怨了好久,你……”
说到一半,他看见许盛言垂眸,显然不想提起。
“你,明天什么安排?”陈聿识趣地换了话题,“他们要组队去汉密尔顿岛徒步,大概会住几天,不愿意去的就留在这里自行安排。”
很明显,陈聿是带着答案来的:“阿言,你喜欢徒步吗?”
许盛言看他一脸希冀,扮出可怜状,把对付他哥那套转头又来对付自己,弯起嘴角:“我不去,正好休息几天。”
“yes!”陈聿捏拳庆贺,“我就知道阿言你最好了——”
说着他就要跑过来抱住许盛言,被委婉地推开:“但我也不会陪你出海。”
陈聿摇着尾巴:“没事没事~”
许盛言想了想,思虑后状似不经意问起:“林砚周去吗。”
说完,又欲盖弥彰补充道:“你哥应该也去吧。”
“这次领队是阿琛,听说是特意关照我哥安排的行程,林砚周和我哥关系那么好,当然会一起。”
没心眼的陈聿老实得根本没有怀疑,让许盛言的遮掩显得十分多余。
许盛言道:“你猜的?”
陈聿:“放心啦,肯定的。”
见许盛言忍有疑虑,他只好道出实情:“我帮忙联系的当地管家,不多不少就是他们六个。”
许盛言淡淡地“哦”了一声。
“今天没来得及下海,明天我约了人同行,阿言你要去吗?”陈聿擦了擦嘴角。
许盛言摇头:“明天我想休息。”
“好吧。”陈聿稍许失望,转头问起,“大堡礁好玩吗?有没有遇见鲸鱼?”
“有呢,遇见好多。”
“真的!”
“你也信。”
陈聿眉头一拉。
“不骗你了,鲸鱼没遇见,倒是看到鱼群风暴。”许盛言逗过小孩,又给一颗糖吃。
陈聿眼睛都亮了:“阿言,你也太幸运了吧,我潜水这么久一次都没遇见过。”
幸运,倒是第一次有人说许盛言幸运。
这个词放在他身上,太格格不入。
“侥幸而已。”许盛言低眉。
直到现在他都不太确定,自己在海底看到的那张脸,究竟是臆想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人。
毕竟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再见过林砚周。
说不定,真是海水泡多了产生的缺氧幻想而已,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用过晚餐,许盛言抱了电脑在别墅前院里处理工作,他不太喜欢房间里不流通的空气,略微压抑,尤其在海岛上,他喜欢一切原生态的,自由的。
和风一样无拘无束。
公司事务在走之前他便吩咐妥善,除去部分敲定与决策,倒没什么太大问题,至于华寅,除了他主动承担的部分,没有收到林砚周任何工作指示。
晚些时候,他接到了林耀邥的电话,没问别的,左右绕不开林砚周,他随意应付了几句,话术缜密没有纰漏,但看林耀邥的意思,他或许还要在华寅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许盛言取下眼镜,揉揉眉心,酸软感缓缓涨开。
身后突然响动。
玻璃门哗然拉开,一道黑影自上往下印在许盛言身上。
对面率先开口:“许盛言。”
林砚周目光缓慢的在他脸上移动,又看向他桌子上的文件:“你在工作。”
完全没摸清楚怎么一回事的许盛言,语无伦次。
“不是没找错吗……”他低声道。
经过白天的尴尬教训,许盛言特意记住了门口那颗椰子树的位置,和门窗方向,晚上特意从另一边走,绕到对面,哪曾想天黑走过了头,兜兜转转又饶了回来……
“哦,你确实没找错。”林砚周回他,“我换到102了。”
许盛言眨眨眼,确认道:“我隔壁?”
“那边太吵,换个方向,安静点。”
虽然他本意并不特指今早的乌龙,那头靠临海岸,早晨来来往往的人群确实嘈杂,加之夜间海风时常吹得椰树哗哗响,换房间情理之中,但许盛言很难不归揽到自己身上。
林砚周见他半天不说话,主动打消他顾虑:“你放心,我晚上睡觉很早,更不会带人到房间,不会吵到你。”
别的公子哥自然不会放过度假的春宵时刻,夜晚狂欢是常态,林砚周倒不是自证清白,只是事实阐述,他绯闻多,不代表就确有其事,媒体报纸向来断章取义。
“没关系。”然而,许盛言大抵会错了意,“你有安排的话,不用考虑我,我睡得也比较晚。”
他听到林砚周深吸了一口气。
两人沉默地对峙片刻。
“算了。”林砚周抬手,准备关门睡觉。
然而,就在他转头时,余光无意扫过电脑屏幕,看到许盛言打开的一堆文档图片里,自己十分熟悉的画面。
他停下动作,看着许盛言,沉声地质问:“许盛言,你最近去过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