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宁林的春天在一场淅淅沥沥、混着泥土味道的夏雨中结束了。
周一上午，环保局办公室里出现一阵骚动。
许星然和李诚被市纪委的人带走了。
在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里，王澎坐在许星然的对面，两人之间隔了张黑色的办公桌。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王澎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神色复杂。
许星然盯着架在桌前的相机，眼神木然：“没有。”
王澎点点头，客气道：“今天辛苦了，不过还得麻烦你再待一会儿，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晚饭过来。”
许星然面无表情：“谢谢。”
“那就先这样。”
王澎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待门关上，许星然的肩膀缓缓垮了下去。
虽然没有像犯人一样被束缚住手脚，但现下与犯人也相差无几。
许星然不停地抠着手指头，细想入职以来遇见的人和事，一幕幕过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李诚换办公室那次，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哪里不对劲。
十分钟后，有人敲门。
“你好，这是晚饭。”
门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男人递给她一份盒饭，趁着这个间隙，她抬眼看了下外面，一片寂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请问现在几点了？”她问。
男人答：“七点左右。”
“谢谢。”
许星然把盒饭放到桌上，没有打开的意思。她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将近十个小时，胃口早就被消磨掉了。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王澎来放她出去，他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问。
回到家，见到林凡，许星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凡的大伯被调查了。
“星然，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许文杰担心问道。
许星然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紧抿双唇，依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林凡看她的眼神里心疼多于愧疚，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王毓哭哭啼啼地说：“这事都怪我，我出的馊主意……”
“妈，我饿了，你帮我下碗面吧。”许星然异常平静。
“哎，好。”王毓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
许星然看在眼里，又对许文杰说：“爸，你去帮帮我妈。”
许文杰看看她又看看林凡，欲言又止，转身去了厨房。
许星然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问：“这事儿会影响到你吗？”
“现在还不确定。”林凡答。
许星然抬头看向他：“谢谢你来稳住我爸妈。”
对上她冷静的双眼，林凡微怔：“你这么说，我更没脸了。”
许星然一副安慰的口吻：“你不要多想，我应该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回去处理你们家的事儿吧。”
这一瞬间，林凡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许星然。
也是他再也无法触及的许星然。
“知道了，你好好的。”说完，林凡低头离开了。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许星然再也支撑不住了，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放空自己。伴随厨房发出的水流声、切菜声等杂音，许星然缓缓进入了梦乡。
待到半夜醒来时，人已经在卧室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乖女儿，看你太累没叫醒你，如果半夜醒来饿了，就去冰箱里找吃的，记得热一下。
看完这些字，许星然心里踏实不少。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发现有几十条未读消息，多数是工作群里的，还有几条分别来自邢芷和程仰。
邢芷：宝，发生什么事了？要紧吗？空了给我回个电话，等你。
程仰：没事吧？
看完所有消息，许星然关了灯，重又躺下，黑暗之中，思绪突然回到自己新人培训结束的那一天。
在总结会上，她作为新人代表发言，信誓旦旦地说要为宁林的环保事业做贡献。
现在想来，自己还没做过一件真正有用的事。
许星然在这片黑暗中，似乎看到了自己无所作为的未来。
半夜无眠，天亮的时候，许星然向单位请了假，随便收拾些行李便离开了宁林。
她想去转型成功的资源型城市——孟安市转转，或许在那里能看到宁林的未来。
一路开车过来，许星然发现了孟安不一样的地方。
高速路上的广告牌全是孟安市的旅游广告，市区主干道两旁的路灯杆上，均挂着当地旅游景点的宣传图。
大部分的自然景点她曾经去过，但现在的图片和她记忆中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了。
一连三天，她把孟安的山山水水重又转了个遍，无一处不是焕然一新，从设施到服务，都下了很大功夫。正是亲眼所见，才让许星然对当地转型的决心更加有了实感。
第四天，许星然决定去孟安的煤炭产业园看看。毕竟，煤炭产业园区的环改工作是她入职后负责的第一个项目，而孟安正是他们的参考模板。来都来了，她想亲眼看看模板长什么样子。
在一家大规模的煤厂里，她碰见了一个熟人。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见。”程仰惊喜难抑。
“是，”许星然尴尬笑笑，“确实挺巧。”
程仰问：“是公事还是？”
许星然答：“不是公事，就是出来随便转转。”
程仰挑了下眉，不信但没拆穿她：“最近怎么样？”
许星然笑得依旧不太自然：“还行，遇到了点小麻烦，不过问题不大。”
自从认识她以来，程仰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局促和难堪。
“那就好。”程仰说，“介意我跟你一起‘随便转转’吗？”
“不介意，请吧。”说完，许星然轻叹了口气。
人在故作轻松的时候更累。
两个人戴着安全帽和口罩跟在煤厂负责人的后面，专心听着负责人的介绍。听完大概后，许星然问程仰：“程总应该和这家煤厂的老板很熟吧？”
程仰回答：“是挺熟的，之前为了环改的事，没少往这儿跑。”
负责人亲切地笑着说：“程老板和我们老板在环改这件事上想法很一致，他们都希望这个产业走环保的道路继续发展下去，这样才能保住我们周围人的饭碗。”
许星然抬头看向程仰，投去的目光里除了赞许还有几分崇拜。
负责人指着高高的蓝色棚顶，说：“你看上面这个顶，就是程老板和我们老板共同想出来的，能减少不少扬尘，现在我们家里干净了不少。”
许星然跟随指引望向巨大的棚顶，心里又刷新了对程仰的认知。
孟安煤炭产业园的环改工作早在两年多以前就已经完成了，而宁林两年前才刚刚停工。
程仰早在停工前就开始关注煤炭产业园的发展方向了，甚至还参与了孟安的环改工作。
程仰说：“好了老陈，快别给我戴高帽了，主要还是你们老板有决心、有魄力，否则也不会听我一个外地人的建议。”
负责人打趣道：“欸，程老板，在美女面前你就不要谦虚了。”
“好好好，咱不说这个了。”程仰打了个哈哈过去。
“今天你来得突然，我们老板不在，不然一定要跟你喝一杯的。”负责人好不爽朗。
原来程仰是临时起意来的这里。许星然心想。
两人正在寒暄的时候，许星然的手机响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本地新闻推送：环保局办公室主任李诚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市纪委监委调查。
“怎么了？”程仰问她。
许星然忙收起手机，答：“哦，没事，一条新闻。”
“今天谢谢你啊，陈叔。”说着，许星然跟负责人握了握手，“不过，我还有事，得马上回去，就不跟你们一起吃饭了，你们忙。”话音一落，许星然急匆匆地摘下安全帽，塞给程仰：“麻烦了。”
程仰拿着安全帽想追上去，又顾及到负责人还在，只喊了句：“注意安全。”
回到宁林，已快到下班时间，许星然直奔单位找肖晴，接上人去了一家人少安静的西餐厅。
“几天不见，还好吧？”肖晴问。
“还好。”许星然笑笑，开门见山：“姐，今天找你，其实是想问问关于李主任的事。”
肖晴微微怔了下，扫了眼餐厅，随即笑着说：“你想问什么？”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你知道吗？”许星然一脸着急。
肖晴讳莫如深：“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违反什么规定了吧。”
“姐，你知道，我得罪过他，然后也因为他接受了调查，所以我就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好应对。”
“星然，你我是知道的，肯定跟他没什么牵连，而且你的调查结果也已经公布了，我们同事之间都没多想。至于他的事，你不知道也没什么的。”说完，肖晴喝了口水。
许星然低头，大脑飞速转着，在想一个让肖晴开口的理由。
“星然我问你啊，”肖晴突然说，“你真的和那个程老板只是朋友关系？”
许星然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和他确实只是朋友关系。”
肖晴别开视线，眼睛珠子乱转，十分纠结。
“难道李主任的事情和程老板有关系？”许星然瞪着眼睛，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嗐，我也只是听说，有些事我不能乱说的，你还是别问了。”肖晴又喝了口水。
见她杯子中的水剧烈晃动着，许星然确定，李诚的事和程仰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