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揉了揉木盆里剩下的面团:“赶巧还有不少面呢,今早上也还有剩的笋子,再过些日子,就吃不到笋了。我紧赶紧的给你下碗混沌吧。”
阿云咬了咬唇,心里有一丝奇妙的情绪流淌,让她觉得有些惊讶,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有些承受不起的恐惧。她摇了摇头:
“不必劳烦了,你若是想吃,我给你煮吧。”
满满道:“不麻烦,我的手艺你也晓得,半柱香的时间罢了。”
满满从竹筐里拣出两枚黄泥春笋,指节抵着笋尖一旋,褐衣簌簌剥落,露出羊脂玉般的芯子。菜刀横过来拍裂笋身,脆响里迸出清冽汁水。灶上烧着铁锅,笋片丢进木筛子里,在滚水里烫三烫,涩气便褪尽了,捞起晾在竹筛上,嫩黄里沁着水光。
蕨菜也是今日一早农户现掐的,正嫩着呢,用井水湃过,青褐的卷须舒展开来。焯水时飘出山野的草木气,捞起沥干,切作指甲盖大的碎丁。
五花肉剁得细而不糜,掺进姜末葱白,浇半勺绍兴酒搅出黏性,这才把凉透的笋丁蕨末拌进去,盐花星星点点撒作雪。满满轻轻用筷子挑了一点,尝了尝,味道正好,不咸也不腥,笋子依旧清甜。
正这时,兰嫂子走了进来,似乎想和满满说什么:“满满,你爹回来了。”
满满给了兰嫂子一个眼色:“娘,今日之事,你先和我爹说了,问问他的意思,等待会我再和他讲。”
阿云坐在桌子边,见二人动静,有些坐立不安,满满朝她一笑:“没事,你且坐着,马上就好。”
兰嫂子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依旧顺着满满的意思,朝阿云笑道:“梅梅你坐着,我这就出去。”
满满心里有不少事,但还得继续忙活。面是现擀的,在青石案板上撒层薄粉,擀杖滚得急,面皮渐次透光,能映见木纹。馄饨讲究一个皮薄馅大,满满手下擀出的面皮,因为压的实在,韧性也是极佳,煮熟了不容易破,圆圆鼓鼓,一口咬下去,在舌尖细腻顺滑。
接着用竹刀划成方片,搁一撮馅在正中,对角折了捏紧,边角要留三褶,活脱脱银锭子。大灶上火腿骨熬的汤正咕嘟,已经接近奶白色,冒着火腿的醇香。
一个个馄饨丢进去,入锅先沉底,须臾便打着旋儿浮上来,皮子紧紧贴着饱满的馅,看得见里边的汁水。
拿出青瓷碗,放一勺虾子酱,热汤冲开咸鲜,馄饨舀进去漂悠悠的。再撒把新焙的葱花,淋两滴小磨香油——笋脆蕨韧,肉馅裹着春汁,汤里沉着鲜红的火腿丝,只尝一口汤,都香浓诱人。
满满把馄饨端给阿云,吹了一口热气:“正热乎着呢,快尝尝看,小心烫。”
热气在阿云面前氤氲,即便很烫,但她还是高高端起碗,好让白雾遮住一双泪眼。她轻轻拿起木勺,送入口中,骨汤香浓,细腻柔软的面皮在齿间爆开,甜甜的笋子和肉沫馅料流出来,香香脆脆的。
“好吃。我小时候阿娘也给我做过,不过阿娘会提前晒好小虾米,每次煮面煮馄饨就洒一些进去,味道可鲜了。”
满满琢磨了一下,立刻笑道:“有道理呀,我竟然没想到。对了,我听说你是登州人?那边是不是靠水,应该有不少海货吃吧?”
阿云一边细细尝着馄饨,一边点头。
“你厨艺也很好,是你阿娘教给你的吧?我最初也是阿娘教我,不过我现在可是出师了。”
阿云顿了顿,答到:“是,不过,阿娘早就不在了。”
满满有些愧疚,转瞬间,阿云却已经几乎把汤水都喝完了。
她放下碗,道:“我很小的时候阿爹就去了,是阿娘把我带大的。阿娘去了不过三月,姨夫便把阿娘留下的食肆关了,不久又卖了。他是个老酒鬼,欠了不少钱。没有爹娘做主,姨夫为我说了一桩婚事,便是那所谓的韦大了。”
阿云的睫毛颤了颤,接着道:
“这韦大家里有不少钱,但却没有女子肯嫁。为人跋扈,嗜赌成性,半张脸小时候被滚水烫过,面目可憎。”
她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想起往事,还颇为自嘲地一笑:
“我愿想过,若是如此,我也愿意忍一忍,相夫教子,过安生日子,顺便攒攒银子,有朝一日,把我阿娘的铺子赎回来。”
满满心里有细细密密的酸痛滚过,只见阿云抬起一条胳膊,手指轻轻落在袖口,满满屏住呼吸,已经隐隐预料到,所谓阿云的苦衷。
“阿云,不要。”她把一只手落在阿云的手上。
阿云固执地甩开,一点一点掀开 ——只见在雪白的肌肤上,一条又一条褐红色夺目的伤痕,深深浅浅,弯弯曲曲,密密麻麻,几乎不见任何缝隙,爬满女子本应娇嫩的肌肤,如同被野兽啃食的猎物,纵然满满已经做好了准备,依旧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阿云......”
阿云面色平静,仿佛她才是局外人一般静静看着满满的神色,一双瞳孔直直看进满满的眼睛:“你......害怕吗?”
满满愣了愣,明明面前的阿云这样镇定,但她总觉得,在那双平静的眸子背后,藏着的是一场巨大的风暴。她的心仿佛被揪住一般,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我说不清......我不害怕,我心疼你,我甚至,为你觉得愤怒。”
阿云的手臂抖动了一下:“愤怒?”她嘲讽地笑了笑:“你不过是可怜我罢了。你有爹娘疼,你爹娘还不会任你嫁给这样糟蹋女人的郎君,你的同情,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
“不过,你大概明白了,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即便是夫君又如何,若是作践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便不会放过他。你自然也一样,留我这样不守妇纲,狼心狗肺的人在身边,你不害怕?”
满满却并未生气,反而深思熟虑,极其认真地看着阿云道:
“不,阿云,你误会我了。我对你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我也不认为睚眦必报是不该。我同你说个秘密吧,我并不惊讶你被韦大殴打,今日想必你也清楚,我家亲戚上门打秋风。我的大伯母,还有我的堂嫂嫂,从前都被夫君殴打过。我从前常问我娘,为何她们不打回去,我娘说,天下女子皆是这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是如同她一般,郎君良善,便是幸运,若是如同我嫂嫂一般,便也只能忍,忍一忍便习惯了,忍一忍日子便熬过去了,总得依靠丈夫才能过下去,这便是人生。”
“而你呢,你比我们都要有勇气。”
阿云愣了愣,慢慢道:
“勇气?若非是常大人救我一命,我不过剁了他一根手指便得以死偿命。这便是女子的命运!倒不如如同你嫂嫂一般,忍一忍,还能苟且活着,日子长便习惯了。我不过是一条贱命,无牵无挂,活不活无所谓,不怕和他鱼死网破!”
满满沉默了,心里无端生出一股荒凉,白日里船上的对话历历在目,是啊,女子只要反抗,哪怕事出有因,哪怕不过是反击,只要是在忤逆丈夫,便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如此,好死不如赖活着,倒不如习惯了,如同嫂嫂婶婶一般,在家中被丈夫欺辱,转身便能冲到她一个外人面前为儿子奔前程。
“阿云,我总觉得,你没错。凭什么女子就不能反抗呢?”
*
三年前,登州。
萧云弑夫未遂,被押解到通州府牢审讯。狭窄阴暗的牢洞里,一身是血的阿云声泪俱下地控诉韦大对她长达两年的折磨。
“韦氏,纵然韦大着实可恶,但按照律法,无论出于何故,谋杀亲夫,当处绞刑。你当日万万不该如此糊涂,纵然夫妻之间有多少龌龊,你也可以报官,而非如此歹毒!”
“官人,为何他打我,便是管教,我反抗,便是歹毒?我不曾去报官吗?青天在上,你们又何曾在意过我的死活!只因我不愿忍耐,只因我蜉蝣之身,嫁给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只因我不懦弱,便是我歹毒!便要了我的命!你们,和韦大,又有何区别!”
时至今日,常轩已经忘却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颊,却记得她伸出双手,死死拽住自己的前襟,一字一句问他:
“不,我明白了,你们要了我的命,只因我是女儿身,只因我是女儿身!”
“官人,你可生养过女儿否?倘若是,若你的女儿如同我一般命苦,若我早死的阿爹在天有灵,我定要问上一问,凭什么女子便不能反抗?!”
那日之后,常轩越过登州府尹,将登州阿云案上报至临安府大理寺重审定刑。他连夜翻阅数遍阿云卷宗,最终托人给阿云带话:
“萧云,我暂且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我有一计可救你。你与韦大之姻缘仍处你娘孝期,于法理并不合,再者,你也并非情愿,情理也不合,此桩婚事做不得数。既然如此,更无“谋杀亲夫”一说。”
“务必信我,我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