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米色纱帘时,杨柳恍惚间以为还在法学院宿舍。
她习惯性去摸枕边的手机,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杨柳闻到了雪松香。这味道裹着红酒的余韵,正从鹅绒被里丝丝缕缕渗出。
身下床垫柔软,似乎并不是宿舍里冷硬的床板。
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猛地睁开眼,男人翻身的动作带起被角,露出半截缠着红绳的手腕。
杨柳愣住,她想起来了,这是昨晚两人纠缠意识迷蒙时,许愿从她手腕上剥离下来的。
接着,他,半是哄半是强迫的,要求她帮他戴上。
“……”
混沌的神经骤然绷紧,空调出风口嗡嗡震颤,混着记忆里引擎的轰鸣,昨夜支离破碎的记忆如潮水倒灌。
许愿似乎变了,表面似乎看不出什么,他现在甚至比少年时更爱笑了,却让人感受不到真心实意,他的车是低调的黑色,站在这辆车旁边的时候,杨柳觉得,他变得和这个颜色一样,内敛而沉稳。
“上车。”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雨中,伞沿的水珠不断滴落,在他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杨柳犹豫了一秒,钻进了副驾驶。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夹杂着雨水的潮湿气息。她系好安全带,余光瞥见他收伞绕到驾驶位,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腕表折射出冷冽的光。
杨柳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左手无名指,发现他今天没带那枚素银戒。
“酒店地址?”他问。
杨柳报了一个名字,然后沉默下来。
车子启动,黑色轿车在暴雨中穿梭,雨刷器划出扇形的规律弧线,将不断落下的雨水扫开,S市在雨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雨点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渐渐小了,但她的心跳却越来越响。车内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却驱不散她指尖的冰凉。
“冷吗?”许愿的声音传来,低沉而熟悉。
杨柳摇摇头,左手腕上是他刚刚给她戴上的红绳。
手指轻轻摩挲着起了毛边的绳结,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搭在方向盘的手上。
那只手比五年前更加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块她没见过的表。
“你瘦了。”她脱口而出,随即有些懊恼自己的直白。
许愿轻笑一声,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法学院的高材生都这么会观察人吗?”
看得太久了,杨柳觉得有些不妥,干笑了一声,尴尬的收回视线。
车转过一个路口,雨水被车轮碾过,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因为刚才的雨有些潮湿,眼睛却亮得惊人。
身边坐了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几年间日思夜想的人,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许愿,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立体,下颌线比记忆中更加锋利。
不知过了多久,杨柳发现,车子并没有往酒店的方向开。
“还要开多久?”她犹豫了下,没有直接揭穿,而是换了一个说辞。
他直视前方,没有立即回答。
“杨柳。”
“嗯?”
“陪陪我吧,等到……”
驾驶座上的许愿扯松领带,喉结在仪表盘蓝光中滚动。
“等雨停。”他说,声音里带着她熟悉的固执。
陪陪他,杨柳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愣了愣,下意识转头看窗外的天色,不禁怀疑,这雨今天,真的能停么?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雨小了,但这场雨始终未停。
车子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行驶,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电台里放着一首老歌,旋律低沉而温柔,像是某种无言的倾诉。
杨柳呆滞了,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她扭头看窗外,小声提醒,“许愿,雨已经小了快半小时了。”
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许愿的手指紧了紧方向盘,杨柳能看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男人的侧脸比五年前锋利许多,杨柳就这么看他一眼,看一眼窗外,数到第七个红灯时,忍不住再看了眼刚搜出来的手机导航,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酒店越来越远。
但她一直沉默着,纵容着,任由时间在雨水里缓慢流逝。
她在沉默中终于明白了什么。
“你是在拖延时间。”杨柳轻声说。
许愿没有否认。车驶入一条她从未去过的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雨中沙沙作响。
杨柳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她不知道许愿要带她去看什么。
当她以为他会把沉默当做答案时,许愿突然出声了。
“这些年,”许愿开口,声音有些哑,“你过得好吗?”
杨柳转过头,发现许愿正看着前方的路,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等待什么。
“挺好的。”她轻声说,“京市的冬天很冷,但室内每个地方的暖气都开得很足。”
许愿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车突然减速,拐进了一个地下车库。杨柳这才惊觉,他们已经到了某个住宅区。
当车终于停下时,杨柳已经愣了半天,脑海不断回想着刚才窗外看见的景象。
不是酒店,而是一栋栋低调奢华的公寓楼。
“许愿,这是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怔怔的,意识到什么,几乎要被那个内心的想法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
可惜,许愿再一次印证了她的想法。
车停稳后,许愿转向她,眼睛在昏暗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深邃。
“我家。”他简单地说,然后补充道,“如果你不想上去,我现在就送你回酒店。”
杨柳感到一阵眩晕。
五年了,她想过无数次与许愿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料到会是这样。
“许愿,”她提醒道,声音很轻,像是试探,“我的行李还在酒店。”像是在找一个拒绝的理由,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
许愿解开了安全带,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可以选择。”他说,“上楼喝杯水,或者我现在送你回去。”
轻轻松松,把主动权交给对方。
杨柳没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的沉默让许愿感到一阵焦躁,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抿了抿唇,决定拉回一点主动权。
他再次开口,眸色在昏暗的车里显得格外深,“要上去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某种隐晦的期待。
杨柳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她读不懂全部,但她看到了期待,小心翼翼的,克制的期待。
那里像是藏着一片深海,下一刻,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好,”她说。
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我上去。”
——
电梯里,两人站得很近,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杨柳能闻到许愿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味道。
她偷偷抬眼,发现许愿正盯着电梯楼层数字,喉结不时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的公寓在顶层。门开的那一刻,杨柳屏住了呼吸。宽敞的客厅,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雨景,房间整洁得几乎没有人气,只有茶几上的一本翻开的书和半杯水显示这里确实有人居住。
“坐。”许愿指了指沙发,自己走向开放式厨房,“喝点什么?果汁还是……”
“酒。”杨柳脱口而出,然后为自己的直接感到一丝羞赧,迟来的找补一句,“如果你有的话。”
许愿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我记得你喜欢喝甜的。”
吃冰粉要放一大勺桂花蜜,常常把人看得牙疼。
杨柳低头笑了笑,没否认,看着许愿开瓶。
红酒瓶软木塞被拔出时发出轻响。杨柳一直注视着,正要接酒杯的左手忽然被他抓住,拇指重重擦过她腕间红绳。
暗红绳结衬得她皮肤愈发苍白,绳尾磨损处还留着当年他笨拙打结时多绕的一圈。
他指腹按着绳结,温度浸透到她的皮肤。
杨柳觉得有些羞赦,她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这次很容易就抽回去了。
许愿吐了口气,觉得呼吸有些不畅,直接扯掉了自己的领带。
客厅里的灯光是暖调的,将雨夜的冷意隔绝在外。
酒杯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杨柳小啜一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微微的灼热感。
她借着喝酒的动作偷偷打量许愿他喝酒时喉结滚动的样子,他放下酒杯时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画圈的小动作,都那么熟悉又陌生。
杨柳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凝重地放下了酒杯。
“你哥哥……怎么样了?”她轻声问道。这是她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好多了,”许愿的表情很放松,看上去不像在说谎,他说,“前几年就回家修养了,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彻底不用来复查了。”
杨柳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许愿苍白的脸色,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你呢?在京市过得怎么样?”许愿转着酒杯问道。
“很好。”杨柳微笑,“同学和老师都很友善,案子也很有意思。”
她没有说的是,多少个深夜,她趴在宿舍的栏杆前,看着陌生的城市灯火,总会想起柳城小院,想起那个可能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许愿的问题将她拉回现实。
杨柳直视他的眼睛,声音里面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我收到了衡信律所的offer。”
许愿明显怔住了,他知道这个律所。
“衡信?S市的衡信?”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以为……你会留在京市。”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到几乎听不见,城市的灯光变得更加清晰。杨柳感到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她的脸颊发热,勇气也随之增长。
她脸颊上浮现一点红晕,傻乎乎的眯眼笑着。
“因为你在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酒气,却无比真诚。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许愿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红酒在杯中晃动,映着灯光像一小团跳动的火焰。
他的眼睛睁大了,里面翻涌着晕乎乎的女孩读不懂的情绪,震惊、喜悦、犹豫,还有某种深沉的,压抑已久的东西。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杨柳站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的盯了某处很久。
终于,她鼓起勇气,伸手覆上他放在茶几上的手。他的皮肤比她记忆中的要粗糙一些,但温度依旧熟悉。“许愿,我……”一直在想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许愿突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黑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
“别说,”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杨柳看着他眼里的火焰,听话的点点头。
然后她听见他颤抖的嗓音。
他说:“是我不好。”
五年时间,他居然还没有给自己和对方赢得一个妥善的结局。
他总是自以为是的深情,那年雪夜,一个人傻傻的站在外面等了许久,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出来见他,心却跟着了魔一样,控制不住身体。
那时候不成熟,冰天雪地,他站在那里自顾自的想了很久他们的以后,他绝望的发现,如果他现在不做点儿什么,他们将永远没有未来。
可她永远是他的意料之外。
杨柳主动来找他了。
“对不起。”许愿几乎落下泪来,“是我不好。”
杨柳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许愿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那个能摸到她心跳的地方。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她小声说,“你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触碰像电流一般穿过她的全身。
许愿突然倾身向前,他们的距离近到杨柳能闻到他呼吸中的红酒香气。“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多年过去,最好的时机已经流逝,他找不到一个更好的理由掩饰他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