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公子,不高兴了?”赵兰辞在观里找到了除魔天神的宝殿,凡人一般不会区分这些,但他却认得,只要有壁画、造像、名号,有形象的造物便于依附灵气,就都具有了联系神明的功能。
如果他捏一个小泥人,说这是应雪晴,向他求雨,应雪晴也会收到的。
虽然查看“玉尘子信箱”的神绝对不是他本神,说不定是他手下的风伯雨婆。
赵兰辞在辟邪偏殿里找了一幅壁画,对着角落看了一番,在香炉中插上一柱香,自然也附着了他的神力。
要记得快点回复哦。他在心里默念。
应雪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等他,脸还是面无表情,嘴角的弧度又少了几分。
“我是在提醒你,与凡人妖魔之间不要走得太近。”他顿了顿,“你做山神的日子还长着。”
“我知道呀,”赵兰辞和他一同踏出殿门,“事已至此,适当伸出援手也不失为平衡之道。”
他觉得应雪晴这个上神怪有意思的,嘴上说着不要救人,也不要多情,实际上帮赵兰辞救凡人的是他,陪他入幻境,来华京的也是他。在临水,大意犯错的人是赵兰辞,应雪晴却愿意承认,这错误也有他的份。
从古至今分功劳的人不少,愿意分责任的可不多见。
“你就不怕凡人又因此多生事端?”
“再生了事,平了就是。人间就是这样星移斗转,日复一日,不然,还要我们这样的小神做什么呢?”赵兰辞耸肩笑笑,他想,应雪晴是凡间的客人,还是贵客,他眼下是应当尽一尽“地主之谊”,怎么也得带上神在凡间逛逛。
他想起上次,在醉仙居,应雪晴在戏楼驻足,他可能对戏文有兴趣,难得在凡间碰上个他喜欢的东西。
“应公子,你想看戏吗?”
应雪晴似是才从他刚刚那句话中走出来,略一抬头,就看见赵兰辞正神采奕奕地望着他,说是要带他去看戏,其实更像是小孩子求着大人带自己去玩。
“好。”
赵兰辞眉开眼笑,二人出了风清观,这附近车马多得很,随便问问路就能找回昨日他们去过的醉仙居附近。赵兰辞又多打听了几句,才知道那金泉坊都不是普通人出入的地方,多是身份不俗之人,其中不乏天皇贵胄,他顺嘴感叹那财神爷可真会挑地方。
只是这豪富贵族的生活,不知又与仙人日子有何区别呢?应雪晴真能体验到想要的凡间民俗么?
其实这戏台,赵兰辞在自己的祭祀上也见过,村民们认为舞蹈和歌谣会取悦神明,降下福祉。他偶尔会去看看,只是大多时候看不懂。
民间的舞乐传承上千年了,他一个外地飞升神听不懂本地歌词……
村民们祈求的风调雨顺不归他管,他一个小山神也时常力有不逮,村里的士族只要岁中或岁末有余粮,仍旧会凑钱办社戏,真的是不是给他办的他也不在乎,他知道人坐在地上,看台上的喜怒嗔痴会很开心,他会觉得,他的神像并不是什么主角,神明是不是也只是人类盛大仪式中的一环,一个由头,一个符号,凡间的笑声到底是属于他们的。
只是华京的戏……他还真的没看过。
鹂声台。
很好听的名字。
连酒单上的果盘都叫“龙凤呈祥”“瑶池清露”“昆山玉碎”。
当然,“昆山玉碎”们的价格也很“好听”。
赵兰辞挑挑眉毛,把酒单放下,点了一盘花生。
二人在戏楼大厅找了个小桌坐着,这堂前的戏台是最大的,红绸从四面天井垂下,正头顶的天穹是七彩琉璃拼的《众仙过海图》,一派花团锦簇,歌舞升平。楼上各包间内还有小舞台,若是出得起钱的主儿,就可以请角去包厢里唱,栏杆纱橱间隐约可见华服头面,不知道还会不会在这其中隐藏些其他的容色交易。
台上正演着折子间的短节目,两个人在台上一说一和地讲笑话,逗得台下时不时爆出大笑,还往台上起哄。赵兰辞趁机看了看今日的戏单子,一共四出,有《仙郎农女》《化蝶》《相思柳》《斗神别卿》,都是这些戏里的选段,此刻正演到第一出《仙郎农女》终了。
“下一折是《化蝶》的第十二出《临终拜别》。”赵兰辞看着戏单说,“好像是个有情人变成蝴蝶终生相守的故事。”
应雪晴又歪了歪头,赵兰辞发现他只要遇到不理解的事就会这样,但他不会明着问,那张尊口开一次值千金,净用眼神等他给他解释。
“这戏讲的就是主角一仙一凡,因世俗观念不能在一起,宁可变成蝴蝶,不知生不知死,哪怕为虫为兽,再也认不出对方,也要相伴相守。”
“那为何眼前这幕没有?”
“这……悲喜剧各不相同,那便是世俗松一松手的故事了。大家都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应雪晴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宁可朝生暮死之物,也要昼夜相随?可是求长生者,一样是你们这些凡人。”
“那不一样,”赵兰辞一按桌子,“如无心爱之人在侧,即使结发长生,遨游四海又何为?数千年也如一日般看着同样的潮升潮落;如若情深意重,便是为其死了也甘愿,化成蝴蝶,蜗角相触,即使一日之间风林相鸣,草长叶生,平凡景物也一时明白起来,虽死不悔。无非是,各人有各人的衡量,各人有各人的取舍。”
想到这,赵兰辞说着说着,眼神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空地,竟出了一会子神,都没反应过来台上咿咿呀呀地已开场了,花旦已亮了相。直到应雪晴叫他:“那你呢?你会如何选择呢?”
应雪晴问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对面的仙人目光灼灼,红妆似桃,看得他对上了一团火,烫得他收回目光,低着头,心里自我说服一般地想:这是拿我打个样么?
赵兰辞装作看着台上的戏,思考许久才回答:“……我是不会的。”
“若是放弃一切才能在一起,那也只能说明,那人并非佳偶。不若从此忘却,百年虽短,还多的是有可追寻的东西,仍旧能获得幸福;倘若执念过重,便要苦痛一生世!如神仙要照拂三界,凡人要劳动糊口。连妖也要狩猎果腹,不是所有人都能纯粹地□□侣。”他双手放在膝上,耳边只听得丝竹管弦凌乱,却无一声半响进了耳朵。
“是这样么。”应雪晴点点头,也抬头看戏。
“是这样的!”赵兰辞抓了一把花生,像是对自己坚定信心,“我走了谁接下栖灵山!我是不会为情所困的!”
可是人总是向往得不到的东西,这也便是为何连凡人也会喜欢看戏吧,赵兰辞托着腮想。
“公子,公子?”
正想着,他的衣袖被小小的力量拉了两下。赵兰辞低头一看,竟是个梳着双环髻的伶俐小童,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们,她手里捧着个敞开的箱子,箱子里摆着一沓一沓书册。
“小人斗胆,公子可是对戏本子有兴趣呀?”小童嘻嘻笑着,轻声说。
“你这机灵鬼,都听去什么了?”赵兰辞往他那箱子里一看,封皮上正写着今天这几出戏的名字,看来是卖戏本的。
小童一缩脖子:“不敢不敢,只是见公子面善才来搭话,见您二位是性情中人才给您看,可有喜欢的?边看本子边赏唱词,更有意趣。”
“哦?那你都有什么呀?”赵兰辞正欲低头选选,眼前突然出现一块金元宝,金灿灿压在桌案上,晃得他眼花。
“全部留下。”应雪晴说。
他全买了?你是我认识的应雪晴吗?赵兰辞还在愣神的功夫,那小童子也张大了嘴,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急忙把那金元宝收进怀里,一叠声地叫着好嘞,生怕他反悔一般,小猴似的凑上来,从怀里又掏出一沓开本更小的话本子来。
“您吩咐一声,我立刻给您送到府上,公子若是喜欢,这还有不少好货呢,这可是鹂声台秘而不传的!都没面世过,我一并给您偷偷放里面,怎么样!”
赵兰辞看那几本书在眼前晃,正欲捉住细看,只看到缝隙里露出来的几本:
《霸道神君小医仙》
《悔婚之后我与前夫破镜重圆了》
《嫁了无情道夫君后我邂逅了真爱》
这都什么东西!
“这……这些是能看的吗?”赵兰辞伸手一抓,正好抓住那本《霸道神君小医仙》,应雪晴低头,恰巧看到了封皮上露出的字。
“只要公子不说出去,又有哪个仙人会知道?”小童说着俏皮话,“若是看到点编排神仙的戏本就生气了,那他也修不成仙。”
谁知应雪晴竟真的伸手拿了,还随手翻开了一页。
“……只听得白软软嘤咛一声,倒在了熊天霸的怀里,一根长枪捅破幽谷,刹那间春泉喷薄……”
等一等!
先不说哪位飞升大能会叫熊天霸,这描写又是怎么回事?
赵兰辞只觉一万句话梗在喉咙口,想说说不出,想咽咽不下。
应雪晴已经将书页翻到第一页从头开始逐句细读起来,表情和读《道德经》一样寻常。
赵兰辞告诉自己他是天生的神明,和我们保留着凡人伦理羞耻心的神不一样……不一样……别见怪……别见怪……
他手不知道往哪搁,唯一能做的只有剥两颗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