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坐在石凳上,身后顾绛的指尖正穿过她的发丝,梳齿间缠绕着发丝,“明日你与我一起离开这里。”
她一把握住顾绛的手拢在掌心,“我还不能走。”
掌中手指骤然僵冷,她甚至听见他指骨发出细微的错响。院外竹叶婆娑,月光为顾绛镀上一层冷银,眉目却沉在阴影里,像尊冰封的神像。
她拇指摩挲过他手背上暴起的玄鳞,“既然我不在身边时你能压制住鳞化,便做我的外应罢。我会让羽海给备好电话,每日都给你…..”
顾绛突然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竖瞳缩成一条细线,鳞片从颈侧延至耳后,姜莱忽然低笑,“这么舍不得?”
夜风掀起她的长发,缠上他的手臂,“可你知道的,若不将这些事处理妥当,我们相处的日子只怕更短。”
“别担心我,去吧。帮我找小姜,联系龙姑他们…..”姜莱话音未断,顾绛拽起她手,俯身咬住虎口处,尖牙刺入的锐痛里混着压抑的颤栗。
“每日通话。”他松开齿关时,唇上猩红未拭,“少一次,我就化身来皇居。”
不等她应答,顾绛已拦腰将人抱起。鳞自他衣领下疯长,“应了你的事我自会办妥,但到明日前,你半个不字都不许说。”
床幔垂落的刹那,顾绛擒着她腕按在枕上,舔去她虎口渗出的血珠,“记着,这些事都办妥后,随我回华国,把所有时间都补还给我。”尾音湮灭在收紧的缠绕中,“少一刻都不行。”
檐外忽风雨大作,满院竹影狂舞。里屋灯火明明灭灭,将交叠的人影投在窗纸上,分明是巨蟒绞杀猎物的姿态。
东都城内,平民街的晨雾里,一间挂着“松尾药材”的铺面看似寻常。
菊良确实费了心思,穿过晒着草药的厅堂,推开雕着松鹤纹的暗门,里头竟藏着座四面环廊的庭院。藤原与石井立在石灯旁,见顾绛踏进来,立刻鞠身。
二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少爷明明还是那副模样,可周身萦绕的威压却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膝盖发软。
可奇怪的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寒意中,竟掺进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像是千年寒冰突然映出了篝火的暖光,教人又敬又畏,却忍不住想靠近些。
得知石井已将小姜托付给可靠之人后,顾绛便不再多问。他抛给石井一块表,表壳背面清晰刻着“胡苟”二字。
“拿着这个,去把胡苟养的那批人召集起来。”顾绛指尖轻叩表盖,“告诉他们,天皇准备裁撤陆军省。”
这表是他离船时从胡苟处顺来的。当初浪士赴彦仓镇寻姜莱时,所有密信皆被他截获,顺着信上的油墨味,便摸到了东都暗桩的尾巴。才知胡苟早养疯狗,不见其人,只认表令。如今这枚暗棋,便可为他所用。
顾绛垂眸拨弄着指尖,姜莱此刻醒了吗,他得再快些,快些将这邪台的烂摊子碾碎,快些带她回华国去。
藤原与石井屏息立于案前,顾绛忽然开口,嗓音低沉,“知道清君侧吧。”
两人心头一凛,却见目光并未看向他们,反而盯着一截将绽的樱花,二人跟见鬼了似的看着顾绛,那神情温柔得可怕,像是透过花枝在凝视某个不在场的人。
“去告诉那些穿军服的莽夫,他们的天皇,正被奸佞裹挟。”
藤原突然发现顾绛左手无名指上缠着一根黑线,分明是女子发丝的色泽。
“重点接触那些少壮派。就说有人要断他们征战朝旧的青云路。”
顾绛的指节反复缠绕着那缕发丝,仿佛要将这寸青丝烙进骨血里。每绕一圈,指腹便碾过发梢摩挲,像是重温她肌肤的触感。
发丝缠得太紧,勒出几道泛红的痕,他却觉不出痛,只垂眸看着那缕黑发愈缠愈深,如同将百转的相思都绞进血脉。
“五日内。我要听到军部哗变的消息。”
男人推门离去的背影挺拔如剑,唯有那根缠在指间的丝,晃出弧度。
直到黄昏,姜莱才从昏沉中苏醒。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一般,连指尖都泛着酸软。枕畔早已空无一人,半分余温都没留下。
她太了解那条小蛇,分明是怕告别时缠绵不舍,才走得这般利落,甚至不敢叫醒她。
还未及她去寻羽海,一台漆木电话机已静静送了进来。菊良办事果然老辣,借着“供奉神官用品”的名头,连独立线路都铺设妥当。
顾绛前脚刚走,生灵们便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小猴儿麻利地拎着食盒蹿进院子,尾巴翘得老高,“山灵大人!可算能跟您亲近啦!”
姜莱忍俊不禁,“你们怎么这么怕他?那可是山神啊。”
小灰鼠蹦到她膝头,耳朵抖了抖,“正因是神明,威压太重啦。”它缩了缩脖子,“光是靠近就觉得喘不过气。”
“那我呢?”姜莱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皮,“怎么不见你们怕我?”
生灵们顿时叽叽喳喳围作一团。小花狸蹭着她裙角,山雀落在她肩头,“您是山灵大人呀,是我们的家人!是我们最最喜爱的人!”
小松鼠抱着她的手指,“要我们为山灵大人做什么都愿意!”
“马屁精们。”姜莱被它们闹得没法,指尖轻弹,灵力洒落。小家伙们顿时欢腾起来,满院子蹦跶着,活像一群得了糖的孩子。
姜莱忽然想到什么,环顾四周,眼前这群小家伙全是雌性,且都能自如化形、口吐人言。和狐祖宗那边的生灵不大一样,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她好奇道。
小白猴灵巧的跃上石凳,“我们来自玉山,就在华国和邪台交界处。”它挠挠头,“那里没有山灵大人,但有贝族女神守护。”
“整座山都是雌性生灵吗?”姜莱给每只小生灵都分了块点心。
“对呀!”小白猴儿接过点心,腮帮子鼓鼓的,“山里也有雄性,但他们吸收灵力的速度总比我们慢一大截。”
小灰鼠蹦到猴头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听老祖宗说,贝族自古就是母系氏族。”它眨眨眼,“搞不好是女神大人偏心呢!”
姜莱忍俊不禁,轻点它鼻尖,“就你机灵。”院中顿时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丁零零,丁零零。”
铃声突兀响起,姜莱一顿,目光落在那台老式电话机上,眼底不自觉漾开柔软。她故意等它多响了几声,才慢悠悠地伸手接起。
“怎么耽搁这么久?”听筒里传来的男声,尾音发紧,欣喜里带着半分焦灼。
姜莱唇角微扬,却故意绷着声线,“你今日离开时,不也没跟我说吗?”
她指尖轻绕电话线,语气轻飘飘的,“好了,听见我声音了吧?没什么事我便挂了。”
说完,她当真“咔嗒”一声,把电话叩下了。
电话那头,顾绛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将电话线捏断。他沉默地站在暗处,呼吸沉沉。
几秒后,电话再次响起。
她不紧不慢地接起,还没开口,就听见闷闷的声音传来,“我只是怕。”他顿了顿,嗓音低哑得几乎发颤,“叫醒你,便不想离开了。”
姜莱心头一软,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我知道的。”她声音放轻,“好啦,不生你气了。”
顾绛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懈下,连呼吸都变得绵长。姜莱甚至能想象到,他垂眸时那抹委屈,却在听到她放软语调后,扬起唇角的模样。
她无声地笑了,抚着电话筒打转,像是隔着冰冷的机器,也能触碰到他发烫的掌心。
*
石井办完差事,刚踏出胡苟置办的那处院落,迎面便撞上一阵沿海码头的风。他下意识眯起眼,视线穿过熙攘的人群,蓦地定格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上,顿时眉头紧锁。
他死死盯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这个混账东西,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小姜,现在居然敢把人带到龙潭虎穴般的东都!
“郑元!”他几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攥住对方绣着牡丹的衣襟,声音里压着火气,“你他妈活腻了是不是?”
小姜慌忙扑上来,抓住他的手腕“石井大哥!”
女人温热的体温透过袖口传来,让他暴起的青筋不自觉地跳了跳,“是我非要来东都找姜莱的。”
石井的视线越过小姜发顶,正撞上郑元趁机抛来的媚眼。那小子甚至故意用团扇半掩着唇,眼尾的亮片在阳光下闪着挑衅的光。
“……”他猛地松开手,后槽牙咬得生疼。满腔怒火在看到小姜忐忑的眼神时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重重吐出口浊气,“跟我走,先去见少爷。”
海风掀起郑元的裙摆,露出底下藏着的短刀寒光。石井瞥见,又是一阵头疼,这疯玩意儿,迟早要惹出大乱子。
石井带着三人刚跨入院门,顾绛便从竹榻上倏然睁眼。金瞳死死锁住山小姐,这山灵身上为何带着如此浓重的姜莱气息?
“山神大人。”山小姐以华国语屈膝行礼。
小姜被这诡异的气氛惊得踉跄后退,后背猛地撞上石井胸膛,她仓皇抬头,石井虽不通晓华语,但此刻从小姜和郑元骤变的脸色中,意识到这个称谓绝非寻常。
顾绛起身缓步向前,凝视着山小姐隆起的腹部,瞳中闪过一丝恍然,“原来如此。”
而身旁那个局促不安的女子,此刻再见他便知晓,小姜就是姜女士。
“姜莱现在无事,会找机会让你们相见。”顾绛转向藤原说道,“备两间客房,请贵客稍作休息。”
待众人离去,顾绛坐回竹椅。石井一把拽过郑元,按着他行礼,“少爷,他是我从贷座敷的尸堆里刨出来的。在彦仓镇时替我办事,手脚还算利索。”
“老子不给邪台狗卖命。”郑元梗着脖子啐道。
石井正要踹他,顾绛指尖轻叩扶手,“若是让你杀邪台人呢?”
郑元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凶光,“杀几个?”
顾绛甩手抛去一枚军牌,“明日此时,我要见到这个人的脑袋。石井,去给他弄套皇居近卫的装束。”
他慵懒地支着下颌,“记着,让人看清那身皮就够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顾绛整个人陷入竹椅之中,竹节发出吱呀声。
他望着皇居方向的天空,分明才分别一日,恨不能现在就化作原形,顺着宫墙游曳,直到缠上她温软的腰间。
浅洲,残阳如血。
健太郎和次郎踩着黏稠的血浆,从战场边缘的河道偷偷溜走。腐臭味突然浓烈起来,河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华国百姓的尸体。
“快把这身狗皮脱了!”健太郎撕扯着军服纽扣,布料下渗出的汗水已经发臭。这身令人作呕的制服,他们宁可换上死者的衣衫也不愿再穿。
“咯...咯咯...”
河岸突然传来骨头摩擦的怪响。他们看见十几个人正摇摇晃晃走来,如果那还能称作人的话。
腐烂的皮肉像破布挂在骨架上,腹腔空荡荡的挂着几节肠子,可它们移动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一个抱着婴儿的华国妇人被扑倒时,婴儿的啼哭戛然而止,那些东西正在分食活人!
健太郎挥刀砍去,腐尸的头颅滚落,却依然龇着牙啃咬泥土。更可怕的是,这些怪物对他们视若无睹,只疯狂攻击华国人。
当枪声突然炸响时,他们看见河对岸站着整排邪台军官,为首的正在往一个华国俘虏的太阳穴里,注射某种蠕动的黑色液体。
胡苟与龙姑隐阴影里,瞳孔中映出这诡谲一幕。
那些腐烂的人形正以扭曲的姿势扑咬活人,溃烂的喉管里发出“嗬嗬”怪响。更骇人的是,被撕咬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溃烂。
突然,两个年轻人冲进杀戮场。胡苟的枪管猛地一颤,那些怪物竟对这两人视若无睹!他眼看着青年挥刀斩下腐尸头颅,那头颅却仍龇着牙滚到妇人脚边啃咬。
“不对劲.…..”龙姑的指甲掐进泥地。只见更多腐尸从河面爬出,两个救人者渐渐力竭。
“砰!”胡苟的子弹精准贯穿腐尸太阳穴。怪物终于瘫软成腐肉。河对岸立刻传来邪台语的怒吼,探照灯如惨白鬼手般扫来。
他拽起还在发愣的两人滚进弹坑。坑底积水中,漂浮着半张注射器的包装纸,上面印着邪台菊徽。
直到踏入暂时安全的地界,胡苟眯起眼睛,枪口泛着冷光,“他们为什么不攻击你们?”
健太郎和次郎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他们根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