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塔，关一月紧赶慢赶，立刻挑人去了，她挑选的目标是些头脑灵活、但生活困难的原住民，教他们怎么扮演角色这事由纳什负责，有必要的话，再给这些人脸上动下刀子，只要时间充足，瞒天过海问题不大。

她完全没想纳什会不会拒绝，也不说这些人一旦被发现是假货会遭遇什么。纳什的话好像没能对她造成影响，她做这件事不带半分犹豫。

不过，考虑得比较多的关一月还是想到了其他可能。

“敌人表现出怀疑的时候，多半早就在查证了。”离开原住民聚居地的路上，关一月凑近风树低语，“随意撤出间谍可不是良策……他显然已经发觉，现在最好的办法给他们制造麻烦，好让他们没空插手这边。”

这也是为什么关一月坚持找人伪装前往肯德里克，平时她想在肯德里克制造混乱几乎不可能，这次反而是个混进肯德里克的好机会。

“至于我们这边……”

关一月脚步一转，带着风树钻回车上，从车后箱抽出她的地图。

“如果真有人被派过来，我猜他们会混在进城的人群里。”

关一月指向离垃圾场最近、人流最大的那个城门，她皱眉盯着图标，思索半晌，说：“来的恐怕不是能随便干掉的角色。”

她看向风树，风树一直安静听着，随着关一月的动作，他也转过面壳，仿佛在和她对视似的。

关一月心下有了计较，便准备结束对话了，她卷起地图，正要扔回后备箱，风树突然探身过来，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一个明显“有话想说”的表达，关一月停下动作。

“怎么。”

人形机械靠近了一些。

“请原谅我的多嘴。”风树低声问，“一切都成功之后，您打算怎么安置纳什？”

关一月神色立刻淡了，她看回手上，慢慢把地图卷紧。

“我会把这个城和我所有东西留给他。”

这回答听上去不错，但仔细想又有其敷衍之处，似乎和给纳什的“你也不会有事”差不多的缥缈无力。人形机械安静了一会，就好像被她画的饼糊弄过去了一样。

关一月感到心烦意乱，她把地图甩到后面，开关车门坐到驾驶室，后排风树发出动作间的摩擦音，他靠近驾驶座说：

“关一月，您对待那个男孩的方式非常过分，或许您现在做的事是错误的。”

“哈？”关一月把口罩拉上来，“你懂什么对错。”

而且都干了这么多了，风树现在才来说她在做错事，简直不知所谓。关一月启动车子。

风树没再说话，而关一月烦躁了一会，心绪渐平，还给风树记了一笔，作为共同谋划了这么久的盟友，风树这话和临阵倒戈有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间，关一月已经忘记她原本是想拿这个人形机械作飞船的原材料了，风树展现出来的价值让她早早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知道，即便离开了C8695，有风树帮她她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关一月下意识忽略了，离开C8695后风树就要归队，必然与她分道扬镳，就像她没有去估算圣巴特里斯的座位空间能否容纳他们两个一样，而航行期间关一月又是否需要物资？等等类似的问题，只要一细想，风树是不是她亲爱的同盟都有待商榷了。

关一月在纸堆中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但她也不是一无所获。为了在C8695上生存，从第一批流放者开始，个别流放者尽了他们自己的努力。

最多的努力是关于降雨的，靠着琴塔星国投放的物资过日子就像脖子套着上吊绳，如果C8695上能够成功降雨，那生命就有了希望。因此各类五花八门的计划中，有关土质和气象的书和方案都是单独存放、相比较之下用了心和钱的。

在查阅过程中，关一月下意识拿走了那些气象的研究，可能她也发现这堆资料里最有价值的就是这些，即便用不到，知道得多些也没坏处。

不过正如担心什么，什么事情就必然发生，来到C8695这么多年，关一月的直觉有时候比脑子还要好使，从哨塔找纳什之后的第三天，关一月脑中响不停息的警报终于得到证实，来得迅猛，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当日关一月又是在办公楼中，心神不宁的她这些天去哪都带着风树。她在考虑把纳什外派出城，但具体去向还没想好，因此这事一直处于考虑的阶段。

就在她事情想到一半，再度翻阅起气象研究时，风树碰了碰她的肩膀。

“关一月。”他叫她，“出事了。”

关一月抬起头，她也听到了外边的骚动声，能让整个楼的人都动起来，事情肯定不小。关一月站起来，走到窗边张望，楼底下小股的人群流动，明显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

关一月犹豫了一下，转身拿上外套，打开门。

她脚步急促，却走得很稳，飞快下完楼梯，出了办公楼大门。人流是往城防处的哨塔去的，关一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

这些人都认识关一月，一一为她让开道路，关一月穿过人群，很快就看到了他们围着的中心——那一具尸体。

是纳什——当然，关一月从那发色和身形认出来了——他的血在身下洇开一片，身体扭曲，明显的坠楼冲击迹象。关一月停下脚步，藏在最内圈的人群中间。

“哈。”

人群在交头接耳，询问发生的事，关一月耳边嗡嗡作响，人群的杂声让她几乎听不到有效信息，但那一记笑声却仿佛穿过了人群，精准击中她的身体，关一月的背僵硬了，她隔着人群缝隙盯住哨塔入口的阴影。

一个年轻男人从阴影中走出。

他着正装，架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就像所有在这小政府上班的体面人，但更像城中权贵家中管事、法务，看向人的视线礼貌又带着一丝克制的傲慢。这个人，在场包括关一月在内的许多人都见过他，正是曾经派来与关一月交接宅邸的、何瑞斯手底下的助理原松声。

关一月整个背都在发凉，她死死盯着原松声，以及跟在原松声身后走出哨塔的人。

“久别重逢。”

原松声在哨塔的入口前站定，他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一个意外。”他说，“我来看看他，但这孩子看到我就跑。”

他两句话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这，接着抬起头，准确找到了关一月的方向。

“女士……现在该叫一城之主了，这是您的地盘不是吗，站在后面做什么？”

人群都望向原松声的目光所指，挡在关一月前面的人仓惶挤开身体，人圈缺出一个角来。

关一月僵硬着，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直接撞上风树坚硬的钢铁躯体，立刻停下了步子，原来风树一直紧跟她身后，随着关一月钻进人群。关一月喘了口气，她的脑子清醒了些，意识到她无需逃跑，正相反，纳什的死让她知道，原松声没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不然他会让纳什指认关一月做下的事。

她还是安全的。

“……看来纳什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关一月定定看着原松声的脸，“你远道而来，这城里一个人都没发现，倒是显得我招待不周，手底下也全是废物了。”

原松声咳了半声。

“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和您通气。”

他又端起了这套礼貌，关一月也顺势下坡，接着客套两句，就邀请原松声去她楼上坐，原松声一边应了，一边示意手下人去收纳什的尸体。

关一月皱起眉。

“不用麻烦了。”她说，“我的人会处理。”

而原松声的回答就绵里藏针多了。

“恐怕我们还有用。不过，您也可以拿走属于您的部分。”

关一月的眼皮跳了一下，而事情也正如她的预料，原松声这趟来并不是与她和平共处的，在现场几十号人眼前，这个人执意要打压关一月的势头，他让他手底下的人拖过纳什的尸体。

“你……”

一个人驱赶围观的人后退，直到关一月和风树整个暴露出来，独自站在那里；另一个人掰开尸体的嘴，扯出纳什的舌头。而原松声，他抽过递到手边的短刀，半蹲下来，抵进尸体嘴里。

关一月看着他割下那块肉，用刀尖一戳，挑在上面。

“其实这孩子哪里都好，只可惜慢慢变得不爱说实话。”原松声刀尖一指，他的面上居然还是带着微笑，冷漠的双目望向关一月，“来吧，一城之主，女士，这块是属于您的。”

关一月僵着脸，她想杀了这个疯子，与肯德里克开战，哪怕最后会是她被押到何瑞斯面前。但最终，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她什么都没做。

原松声的目光在催促她。

关一月一只绞着另一只，她缓缓挪动了，双手撕扯着，一边一只，慢慢拉掉了手套。

风树跟了上来，机械的摩擦音让关一月的心微微一定。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敢动，只是注视关一月和那个机器从人圈的边缘，走到原松声的刀前。

当关一月将自己干干净净的一只手伸到原松声面前，原松声皱起眉毛，看看她，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风树。他仍是占优势的一方，但当下那两人站着，他半蹲着的样子显然让他有些不快，原松声站起身。

挑着肉块的刀尖碰到了关一月的手，关一月没有颤抖，更没有退缩，原松声遗憾地叹气。

“好好享受，关一月。”他轻笑着说。

仍滴着血的纳什的舌头落到关一月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