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钦天监发榜日。
正午时分，金陵的日照比起冬日已经明亮耀眼许多。
邵文棠已派人通报给郡主，白鹭榜上第一，理所当然的被录取为天文生。因修订历法在即，翌日起就要去署衙报道，带上行李入住值房。
白家一派喜气洋洋，白庭业和白坚羽提着谢礼去王府觐见郡主，素莲在家准备美酒佳肴，白鹭拉着侄子鹤轩去街上补充些日用物件。
直到翌日清晨，雨来乘着马车来白家接白鹭去报道，一家人的喜悦慢慢被分离的情绪替代，纷纷红着眼，只能一再地叮嘱，多吃多喝，少管闲事。
江雨来语塞，谁说这不是个大实话呢？
她也想对江星阔说出这番实实在在的劝诫，朝堂之上风云诡谲，行些守成之道方能长久啊。
马车上，江雨来忽然想起什么，推一推尚在神伤的白鹭：“妹妹，你要小心那个瑞王。圣上为了淮南饿殍案，下旨要重订历法，这桩大事竟交给了瑞王做监理。”
“宗室亲王亲自接管，可见此次圣上修订历法决心之大，任务之重。”
雨来见她只顾踌躇满志，提醒道：“瑞王天性风流，天文生一旦与亲王沾染上是非纠葛，前途尽毁。”
“你放心，且不说我不是那样的人，况我一个小小的天文生，进去也是做五官司历大人的助手，与亲王是不会有搭嘎的机会的。”
雨来又叮咛交代了一番，将人送至钦天监署衙门口，眼睛也红了起来，竟比阿弟搬家那日还要不舍。
白鹭背着行李，裙衫飘摇，朱墙之下小小一只，更显单薄。在迈进鎏金朱门那一刻，她转身回望，雨来勉强挤出笑，冲她挥挥手。
她毫不犹豫地走回去，上前拥抱了雨来。
“我休沐就去看你。”
“钦天监不比其他衙署清闲，一年到头休沐时间很少，且平日无事不可出宫门。你不仅是入了钦天监，你也是入宫了。”
白鹭湿了眼眶，钦天监在皇宫之内，进去就要守宫里的规矩，她自然是知道的。
“那我们得空就见，好姐妹，谢谢你帮我。来日有需要，我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雨来点点头，又摇摇头：“姐妹之间无需说这些，应当说，祝我们终有一日得偿所愿，不负此生！”
白鹭使劲捏捏她的脸，明媚一笑，泪珠还挂在羽睫上，忽然迅速转身，这一次，头也不回的进了那道鎏金朱门。
——
毓秀会馆。
二楼最里间的雅室琴音铮铮，开头沉郁蓄势，如剑匣低鸣。
“还记得最后一封书信，你说弹了数年，终得太傅一声夸。我生辰宴，曹太傅也来了。可惜我酒醉，未能见他一面。”
“曹太傅为顾国公一案在朝堂之上与程梓舟等人极力申辩，言辞甚而激烈，白庭业白大人也呈了奏折劝诫父皇慎思，结果一个被发配岭南，受瘴气之毒一年之后就病死他乡，一个被故意寻了错处，戍边辽东，最终也客死他乡。”
琴音短促有力，厚重如金石相击。
太子问道：“程梓舟一案查出的赃银与账簿上所登记的数目相差过半只多，你可曾搜到究竟藏匿何处？”
“还在查，自他被灭口，线索就断了。”
“你可知肖无涯实则是锦妃的义子，灭口一事，与锦妃脱不了干系。肖无涯狡猾机警，如果赃银与贵妃有关，想必他已经设法提前转移了。”
“中华门外有个叫聚福钱庄的店子，在程梓舟府邸被搜之前突遭大火，里面烧为灰烬，掌柜的也无踪影。这么大的火情，应当有损失，却无人报官。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你意思，与肖无涯藏匿赃银一事有关？”
“钱庄向来开在闹市口，一个在城外的钱庄已经十分可疑了，府尹登记的掌柜姓名和住所根本查无此人，再加上莫名其妙的火情，几乎可以断定，此钱庄与程梓舟一案关系十分紧密。我怀疑就是肖无涯帮锦妃曾经藏匿赃银的地方。”
“要是查到赃银，是否就可揭露锦妃才是幕后通敌卖国的罪证？”
江星阔若有所思，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圣上少时托赖锦妃为他挡箭，才活着等到先帝一统江山。对锦妃情深义重。”
“可他对我母后却薄情寡义！对我这个太子也形同虚设。江山社稷全没有他炉子里烧的破丹药来得重要！”
太子左手快速拨刺，琴音转而为金属铿锵声，似马蹄踏碎金铁，杀气腾空。
“铁证面前，若父皇还想庇护她，就是与大晏江山过不去！”
江星阔上前双手覆在弦上，激烈的曲调渐渐缓和下来。
“皇上昏庸无能，唯擅多疑。殿下不必情急，先将证据找到，徐徐图之。”
江左在门外有事禀报。
江星阔出门低声问道：“跟到了？如何？”
“回少主公，瑞王的近侍打探了白姑娘的家世，又暗中打探了白家和王府的渊源。”
“哼，他倒是灵敏。”
“白姑娘今日已经入住钦天监了。”
“知道了。”
——
钦天监专供天文生住宿的地方叫值房，通常值房是通铺，钦天监则是一室一张床，因天文生轮值夜观，观星时间则在一夜之中的任何时辰，进出值房会影响他人休息，自己回来记录也不方便。
于是监正邵文棠便体贴地设置了一人一室。
廊庑下，每扇乌木门楣上皆錾银星名。
白鹭进门前瞧见自己值房的名字为：开阳。
开阳又名武曲，象征刚毅果决，白鹭甚为喜欢。她沿着廊庑一路看过去，天枢、玉衡、瑶光、红鸾、星河、天月……
一共有十八个名字，十八个值房。她隔壁那间叫瑶光的值房里，一个鹅黄裙衫，簪着桃花银簪的圆脸姑娘正和一个少年隔着一扇门互相拌嘴。
姑娘道：“在家和你这位贵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终于出府了，没成想你居然也在这！真正气煞我！”
少年也嘟囔道：“谁稀罕和你天天见似的，谁让我不幸和你成为龙凤胎，唉，有我你个半吊子是好混了。”
姑娘气咻咻地懒得再争，忽见门口一张美艳无伦的女子脸庞，眼中带着好奇和友善，冲里面人笑着。
“你别走，你可是白鹭？”
白鹭答应了一声：“你可是邵璇玑姑娘？”
“不错，本姑娘在榜上看见，连我在内，就招录了两位女子，另一位叫白鹭的想必就是你了哦！”
“不错，我也因为女子甚少所以记住了姑娘你的名诲。”
“咦，那你可记得我的名字？”少年存心逗她。
“这……”她还真的没留意男子的姓名。
“邵枢衡，我乃邵璇玑同父同母同岁同日同时生的大哥。白鹭姑娘，久仰久仰，白鹭姑娘是久负盛名的金陵才女，谁人能不知啊！”
“我大哥尤为崇拜美才女。”
三人因为年龄相近，说笑在一处。热聊之后，白鹭得知这二位竟然是监正家的子女。
大晏确实有钦天监子女依然要在钦天监供职的规定。所以根本算不得后门，只是平时观星，因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要比举荐进来考试的同伴要熟稔许多。
待白鹭聊完回到隔壁自己的值房，忽听得隔壁敲门声，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瑞王要一天文生辅助今夜观星，姑娘今夜亥时到达观星台，不得有误。”
邵璇玑闻听此言十分突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是见过瑞王的，何时那风流亲王如此用功了？
这才第一天，他就要亲自观星了！
是夜，邵璇玑带着册子按时赶到观星台。满天繁星，远近疏密，或幽静或璀璨。
“姑娘，你倒是守时得很呐！”
身后飘来令她浑身鸡皮疙瘩起来的声音。
她转身行礼道：“天文生邵璇玑觐见瑞王。”
瑞王今夜风姿飘逸，脸色一惊，“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