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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同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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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流历,昭元二十八年。

出征的船队停泊在码头,万流皇都苍兰天城的海港人山人海,百姓欢呼雀跃地迎接英雄凯旋而归。

建成帝扬眉吐气,命礼部设宴犒赏三军。

万流和太曦这对百年宿敌,终于以太曦交出质子为代价,在他手上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晏沉默地跟在教王身后,下面的每一声喝彩都像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扇着他的耳光,才到港口,忽地瞥见时浅被另一伙人带走上了马车,和他分道扬镳。

***

时浅是第一次来到万流,来不及好奇,他被人粗鲁地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上方一个斜靠座椅的男人,黑衣,束发,左耳上戴着一枚醒目的红色耳钉。

“来了。”男人睁开眼,却是杀气毕露地盯着时浅看,问道,“时磐是你爹?”

时浅不认得这个人,但他感觉到了危险,和被锦衣卫审问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危险。

旁人踢了他一脚,介绍道:“这是青哥。”

时浅什么“哥”也不认识,只得愣愣看着他发呆。

侯青笑了一笑,主动说了起来:“你不认得我,我其实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爹时磐,破城的时候他挺能打,一刀砍死了我大哥,呵呵,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他被十几人围攻许久,这才不敌败下阵来。”

侯青走下台阶,围着他转了一圈。

旁人起哄道:“时浅,你爹厉害,我们的人口含解药都不敢在城中多停留,但他不仅能在毒烟中撑那么久,还能顺手拉几个人垫背,他对得起天下四王的名号!但你不知道你娘以前是干什么的吧?那我来告诉你,苍兰天城有个叫月下云庭的舞伎馆,你娘以前是那里的头牌,玩的就是一手花牌占卜,时磐不是败给了敌人,他是败给了女人!”

时浅仿佛又看见了白沙洲的大火,看见了背对着他再也不见了的母亲。

笑声越来越聒噪,像针扎入耳:“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时家驻守太曦海陲,是开国元勋啊!最后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败得丢人现眼!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哈哈哈哈哈!”

时浅在天寒地冻里额头大汗淋漓,他咬牙看着侯青,吐出一句话:“我娘不是坏人!不许羞辱我娘!”

侯青逼近一步,冷声说:“此次算你命大,教王念及旧情出手相救,你娘不是坏人,确实不是坏人,她是帮万流屠杀白沙洲五万人、攻破太曦东地防线的女英雄,你娘——害死了你爹!”

时浅陡然向前一步,侯青游刃有余地把他推了回去。

侯青的手下在一旁哄堂大笑。

侯青继续说话,语气微微上扬:“你娘也挺厉害啊,枕边风吹了十几年,还给时磐生了个儿子,太曦人恨你,他们容不下高韵的儿子,但万流就能容得下你了吗?时磐不仅是我的杀兄仇人,他还杀了万流不少战士,万流也容不下时磐的儿子,所以,你以为教王从太曦手里强行救你一命,你就能逃出生天了?时浅,恨你入骨的人数不胜数。”

时浅呼吸一滞,他想起诏狱门口,明昊那句“到了万流你就自由了”。

直到这一刻,他恍然大悟地发现自己是天地不容。

“你娘也死了。”侯青对时浅露齿一笑,“死在白沙洲的战乱里,没人知道她到底死在了哪里,尸体都找不回来了,她要是还活着,兴许还能保护你,现在怎么办,你才十一岁,你要如何活下去?”

时浅红了眼眸,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绝望。

“我不会为难你。”侯青搭在他的肩膀上笑,“教王要救你,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我只是想提前告诉你,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说罢侯青猛地拖过时浅向外走,不等将他扔回马车,前方忽然走来一宫装丽人,闻声止步。

风雪飘落,红伞稍稍往上抬起,露出一张绝艳的脸。

侯青认出了她,按住时浅跪地行礼:“拜见容妃娘娘。”

容妃是皇帝的宠妃,更是澄华太子的生母,说她是全万流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侯青小心问道:“娘娘怎会来此?”

容妃眉梢轻挑,说话也是温声细语:“听闻远征军大捷凯旋而归,本宫也想去港口凑凑热闹,正巧从这路过,侯青,这孩子是?”

侯青面上赔笑:“回娘娘的话,是教王从太曦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孩子,时磐的儿子,叫时浅。”

容妃“哦”了一声,上前一步,纤纤玉指勾着时浅的下巴轻轻抬起。

时浅目光涣散地看了她一眼,撑不住倒在地上。

侯青正想把他拎起来,容妃抬手制止:“罢了,这么小的孩子,大冬天穿得这么单薄,怎么可能坚持得住?”

她脱下自己的红袄外氅随意地裹住时浅,对侯青吩咐道:“抱到马车上去吧,别着凉了。”

侯青心头不爽,嘴里还得恭敬地接话:“娘娘心善,卑职这就照办。”

容妃只是笑了笑,她在风中眺向前路,静了半刻才温声提醒:“侯青,你年纪不小了,别总为难孩子。”

侯青跪在地上,寒风直往衣领里挤,侧头看向时浅,心中“呸”了一声。

***

时浅裹着红氅,冷得发抖。

马车里钻进了一个陌生人,和侯青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用命令的口气对他道:“背下来,明天教王问你什么,你都要按照上面写的说。”

***

次日傍晚,教王从宫中回来,这才得了空让人带时浅过来。

太阴殿恢宏壮丽,白玉砖石的御道直铺到大殿门口,双排各点十八盏华丽宫灯,天幕间盘旋着数不清的黑鸦,旁边是统一黑衣、腰佩长刀的侍卫。

时浅被人带进了大殿,琉璃瓦折射着绚烂的光泽,玉座上的老者身着狮兽盘云纹的朝服,胸口绣着一朵艳丽的红色莲花,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黄翡扳指。

满殿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教王的肩头停着一只黑鸦,这畜生养得滚圆,一双赤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

建成帝身边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教王,皇上说此人既是教王从太曦救出,那就交由教王处置,不必再回去禀告了。”

教王手里端着饵料,逗着黑鸦,答道:“也好,劳烦公公了。”

小太监退到后方,抬着眼皮看戏。

“抬起头来。”教王微笑起来,语气倒是温和,“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

时浅在马车里冻了一晚上,整个脸苍白如死,身体更是僵硬得不会行礼。

教王认真看着他身上穿的红色棉氅,见他可怜,越发慈祥:“十一岁了吧?你年纪小,这一趟没少吃苦,但现在跟我回了万流,那些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

时浅还没回话,教王身边的左护法忽然问他:“我听说你在太曦得了一个神算的美名,慕名而来的访客人山人海,据说是一门绝学,叫什么……天卦问命,可能展示展示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满殿窃窃私语。

时浅回忆昨晚的字条,点了一下头。

有人为他拿来了蓍草、龟甲和星盘,时浅其实用不上这些东西,但他仍是面色从容的占卦,片刻后磕头:“慈父怜悯,天佑万流,国祚绵长!”

教王满意地笑了一下,大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露出欣慰的笑。

时浅目光微沉——明晏说得没错,神算之力对教王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话必须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才能鼓舞人心!

然而右护法上前一步,提醒:“教王,此次高韵固然有功,但他是时磐的儿子,时磐杀了我们不少人,教王若是轻易放过他,岂不是寒了随军出征五万战士的心?”

时浅原本垂首不动,听到这一声,抬起头来。

教王顿了顿:“但我毕竟救了他,先救再杀有违仁义。”

殿内气氛紧张,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是那只黑鸦低低叫了两声。

左护法上前,折中地给教王提了建议:“教王,我教素有修罗场培训亲卫,此子既是时磐的儿子,想必武学功底应当不差,不如让他一起进去,若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也不负教王苦心救他一命。”

教王闭目沉思,半晌才睁开眼,对时浅解释道:“我教以‘圣’为名,百年前因救太祖皇帝有功,太祖厚爱,封我教为万流国教,奉天地海三尊,日月星三神,以红风莲为教花图腾,立云洲大罗天宫为总坛,修罗场则是我教培养人才的地方,分六大训场,天道场镇守帝都,人道场遍布万流九洲,协同各洲藩王,再往下的统称下四场,能者生,庸者死,你愿不愿意?”

时浅沉默寡言,他忽然感觉这一幕和养心堂如出一辙。

一手遮天的教王一样重颜面,他也需要旁人搭好台阶给自己下。

时浅没有资格拒绝,便点了点头。

殿内静了片刻,教王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淡漠的神色,侧头看了看右护法:“带下去吧。”

时浅再次磕头谢恩,他想像上次那样逼自己泪如雨下,抬头才发现一滴眼泪也无法再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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