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流历,昭元三十七年,又入寒冬。
福安茶楼的檐角结着冰棱,掌柜的佝偻着背脊陪笑,在大冬天不住擦拭额角的冷汗,忍气吞声地说道:“户部已经征过商税,眼下年关将至,到处都要用钱,我、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户部征税。”赵暮端着茶盏喝了几口,笑嘻嘻地道,“户部收税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来收租的啊,他们一年征两次,我们一年就收一次,你们还不愿意配合,每次都要催。”
掌柜面上铁青,嘴角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修罗场是教王的亲卫,他们明面上是收的租金,实则收的是护商银,商户们也敢怒不敢言。
“快点。”赵暮面上笑,剥着瓜子边嗑边催促,“我们也不是白收钱吧,咱这帝都内的地痞流氓可不少,你出钱,我们出力,各取所需嘛。”
掌柜的看了看账本,无奈地叹了口气——赵暮的外氅放在桌上,里面穿着修罗场的黑色衣服,左耳上那朵标志性的红风莲耳坠还微微摇摆了一下。
帝都城最大的地痞流氓不就是眼前这伙人?
贼喊捉贼。
见他不动,赵暮连壳咬碎了两个瓜子,又抓了一颗花生朝门口砸去,催促:“喂,别发呆了,快干活!”
抱刀倚门的年轻人身材瘦弱,出神地看着雪从灯笼边簌簌而落,听到声音才回神转身,一边抖着肩膀上的雪珠,一边手已经扶住了刀柄。
修长的手指节清晰苍白,“咔”的一声轻响,寒刃已然脱鞘。
掌柜的倒抽一口寒气,当场改口,对旁边的伙计喊道:“拿钱拿钱!快拿钱!”
赵暮心满意足地抓了一把瓜子放在兜里,清点了银票过后笑吟吟地搭上了时浅的肩膀,笑道:“早这样不就完了,大晚上的,非得每家都吓唬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堂,风一吹,两道黑影没入长街。
赵暮哆哆嗦嗦地把银票塞入怀里,抱怨起来:“银票银票又是银票,就不能直接给银子嘛!”
“怕咱们偷拿呗。”时浅拉拢着单薄的棉衣,边走边道,“银票收上去,再让专人去银庄兑换,教王有规矩,不许手下人乱敲诈。”
“啧。”赵暮笑个不停,“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呗?咱们能敲诈多少钱,敲个几两银子就谢天谢地了。”
时浅眨着眼睛,提醒:“一两挨棍,二两入狱,三两人头落地。”
赵暮连连咋舌,忽然蹙眉问道:“天这么冷,你外面不套件厚的?”
时浅抿抿嘴,长叹:“穷啊。”
赵暮放慢脚步:“侯老大又扣你钱了?”
“他也没发全过啊。”时浅嘀咕道,“去年我从云洲的下四场出来进入人道场后就调入了侯青手下,还不如去其他外八洲呢。”
赵暮安慰:“也不能这么说,修罗场是奴籍,想要脱籍就得一步一步慢慢来,下四场两年一轮,最快也要八年才能出来,然后升入万流九洲的九处人道场,最后升入帝都的天道场,帝都多好啊,天子脚下,升上去的机会大得多!”
时浅龇牙苦笑:“有侯青在,我怎么也不可能升上去,他这些年还得了个外号叫‘笑阎罗’,故意把我调到他手下,不就是为了报他大哥的仇吗?”
赵暮看了他半晌,愤愤不平地道:“要我说他该谢谢你才是,要不是时磐杀了他大哥,潇洲人道场首领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他坐!”
“那可是大哥。”时浅说着话,手下意识地抓了抓袖子,他忽然想起那年在养心堂门口,大哥时澄厌恶地从他手里拽走了袖子。
一晃九年,他再也没有了那些人的消息。
时浅定了定神,扔掉了脑子里那些画面,又道:“我还是想找个机会去其他地方,哪怕脱不了奴籍,只要不在侯青眼皮子底下也行。”
“外洲的都想进来,只有你想出去,那可难办了,从帝都调出去的基本都是犯错挨罚的。”赵暮拉住他加快了脚步,说道,“走走走,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天太冷了,咱去喝一杯暖暖身子。”
时浅道:“没钱啊。”
赵暮嬉笑:“哥请你。”
两人准备去东华大街,但沿着路走,要先穿过另一条的十字大街。
黄色的灯笼散出温暖的光,缓慢地延伸开来,逐渐让整条十字大街变得亮堂堂。
这条富得流油的贵族街即便是在寒冬的深夜也依然灯红酒绿,两侧的酒楼飘出香气,歌姬的乐曲和客人的笑声糅杂在一起,纸醉金迷。
赵暮羡慕的东张西望,戳了戳时浅,用眼神示意他往前看,脸上的表情有些兴奋:“风月楼,全帝都、乃至全万流最贵的酒楼,据说那里面最便宜的一叠瓜子就得二两银子,啧啧,我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二两。”
时浅的眼中也是微光一闪,笑声从风月楼传出,他若有所思地止步。
三楼的窗子开着,明明外面已经天寒地冻,窗边依靠的人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一只手探出窗外,轻轻抖了抖烟斗的灰。
时浅看着那个身影,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灯光在那人身上洒下一片晃动的金色光斑,半明半暗的脸上浮现出不明意味的笑意,忽然扭头望向下方。
细雪伴着轻灰从眼前飞过。
时浅却在这一刻低头避开了那束目光,小跑跟上赵暮。
“怎么了?”赵暮回头看他,又看了看风月楼的大堂,笑道,“这可不行,哥请不起。”
时浅笑了一下。
赵暮又推了推他,一脸期待:“喂,你是不是会算命啊?给哥算算,什么时候能发财?”
时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摇头:“小时候我娘教过一点,她还夸我很有天赋,但是长大之后就不行了。”
“为什么?”赵暮不懂,盯着他的眼睛看个不停。
“因为我是男人。”时浅回忆了一下,“神算之力原本是传女不传男的,所以我长大了能力就会消失,进修罗场的第二年眼睛就从青色恢复成正常了。”
“哎……”赵暮很是失望,“发财真难。”
两人很快走远。
***
到了半夜,赵暮喝下最后一口酒,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膀,嘱咐道:“回……回家睡觉了,你明早、明早卯时一起扫、扫雪去。”
时浅一愣:“卯时?不是说的辰时吗?”
“卯时。”赵暮很肯定地重复了一次,“今早上他们还在抱怨卯时太早,我决、决没记错。”
时浅没直接说破,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赵暮反应过来,骂道:“他们是不是又骗你了?”
时浅也不意外:“下午的时候碰到林安,他和我说明早辰时出城去扫雪,还叮嘱我千万别迟到。”
“林安?”赵暮一脸嫌弃,“林安就是个马屁精,天天变着法子哄侯青开心,他的话你都别信,不行就来问哥。”
“好。”时浅追上去给他披上外衣,“我送你吧。”
“不……不用。”赵暮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我自己……能走。”
时浅靠着门看他走远,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按照万流国的传统,今年恰逢圣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外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面圣,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雪把路堵死了,他一个去年才升入人道场的新人,自然是要出城去扫雪,如果迟到,挨罚是难免的。
时浅揉着额心头痛欲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在侯青手下早晚会被玩死,只能想办法调去外洲。
时浅忽地睁眼,想起来一个人。
风月楼上的那个人……是他吗?
***
风雪越来越大了,原本热闹的十字大街也只剩了零散的几个路人。
时浅回到风月楼前,抬头往上望。
三楼的窗子已经关上,里面灯光暗了一些,歌舞声也已经散去。
他等了半刻,听见大堂传来了说笑声。
时浅躲到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小心地放在淋不到雪的地方,又将头发顺了顺,露出左耳上醒目的红风莲耳坠。
大堂里走出来几个人,伙计们追出来,弓腰在门口递伞。
借着昏暗的灯光,时浅终于看清了那张久违的面容。
明晏比九年前高大的许多,他一身青衣黑发,雪如翩跹的白蝶落在肩头,脸上的青涩荡然无存,反倒是那抹妖气愈加勾魂。
时浅看得出神。
初见时雷雨轰鸣,再见时暴雪纷飞。
这一年,他有意无意地知道了一些事情。
那个在破屋里连一件温暖衣服都没有的少年,如今成了澄华太子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不仅如此,还染上了迷药梦华散的药瘾,性格暴躁让人避之不及。
太子果然在他身边,两人笑着说话。
时浅在心中计算着利弊。
明晏恨修罗场,因为偷袭白沙洲,教王带的主力远征军就是修罗场,只要从他身边走过,必然能认出来耳朵上的特殊标志。
明晏更恨的是他,若是知道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说不定就会一怒之下把他扔到外洲去,太子那么宠他,一定会欣然同意。
他深吸一口气,掐着时间往外跑,路过风月楼门口的时候,“砰”地撞到了明晏身上。
这一撞反倒是时浅踉跄后退,不等站稳,明晏扫到那枚红风莲的耳坠,想也不想抬腿一脚踹上他心口,指着鼻子骂道:“大街上乱逛什么,教王平时不拴着你们这群狗吗?”
剧痛从胸腔炸开,这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整个人差点又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