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纵马追着他跑,这方向不是回云华宫,而是往城外。
近日京中大雪,道路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明晏越跑越快,还没看到城门,马儿一个打滑摔倒,他从马背上被甩落,重重摔在雪地里。
“公子!”时浅跳下马狂奔过去,他伸手搀扶,明晏却按着他的肩膀一个重摔,强劲地将他按在身下。
这力道,和那天踹他的力道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明晏短促地笑了几声,那目光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厌恶,咬牙骂道:“狐狸的尾巴别藏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虽然嘴上说着最狠的话,明晏手头的力道反而是轻了下来。
时浅嗅到了血腥味,这才看到对方脖子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血顺着衣领很快沾湿了半边肩膀,是刚刚被甩下来的时候磕到了路边的一块尖石。
“先止血。”时浅瞬间回神,想查看伤口。
“滚开!”明晏的目光削在时浅的脸上,唇边的冷笑缓缓延展,骂道,“我死了你应该开心吧?最恨你的人终于死了。”
“你死了对我没好处!”时浅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上抬,“真那么想死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里去死,别连累我给你陪葬!”
时隔九年,两人再一次咬牙抱作一团,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血滴在时浅的脸上,他都已经看到对方的脸色迅速惨白。
不想再纠缠,时浅又是一脚踹在明晏小腹,终于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
大雪中死寂一片,明晏倒在雪地里,雪花飞入眼瞳,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头晕目眩,力气也完全使不上来。
“脑子不好。”时浅把这句话原封不动换给了他,扯开明晏的外氅,拽着里面的衣服快速撕成长条,然后开始包扎伤口止血,“真这么恨我?你是真这么恨我,还是没有别人可以恨了?”
明晏蓦然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时浅处理伤口的动作非常熟练,仿佛这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叹气:“那天我撞你是想惹你生气,让太子把我调去外洲,这样就能远离侯青了,原以为挨罚就算了,谁知道教王他老人家非要把我扔到你那里去赔罪?”
时浅说的是实话,但明晏半个字也不信,这家伙一定是那一脚起了疑心,故意试探自己!
时浅摸了摸额头,自己也觉得好笑:“谁让你靠的那么近,而且我也没想到你酒品那么差,大庭广众之下你不会真打算掐死我吧?你就肿个包几天就消了,我可是挨了一顿毒打,现在全身都是伤。”
明晏讥讽:“那侯青对你挺好,打人还知道不打脸。”
过了半晌,时浅抓着旁边干净的雪搓了搓手上的血污,对他道:“血是止住了,但你还是得赶紧回去上药。”
明晏坐起来,摸了摸脖子上简易的包扎:“修罗场还教救命?”
“会教一些简单的方法。”时浅点头,“我们的命虽然不值钱,但重新培养只会更费时费力。”
明晏一步三摇地往前走,发现自己的马也摔得站不起来,他只能扭头望向时浅的那匹马,冷漠地道:“我骑马,你跑回去吧。”
时浅在风中凌乱,目送他扬长而去。
时浅叹了口气,看向明晏磕上的那块尖石,如果不是这块破石头让他受了伤,刚刚就是最好的机会试探。
可惜机不再失,时不再来。
忽然,他在血泊中看到了一个东西,好奇上前捡了起来。
这是一块白玉平安扣。
时浅看向明晏离开的方向,揣在怀里准备拿回去给他。
***
明晏回到云华宫,澄华就坐在床上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起身迎来。
明晏没有理他,摸着脖子上的伤,一把扯掉布条扔到一边,从架子上拿出药膏随便抹了几下。
侯青明明是想借机羞辱时浅,但今天心里最不舒服的人是他。
他竟然在和一个白沙洲的刽子手同餐共饮,那场宴席上的每分每秒,好像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扇着他的耳光。
澄华蹙眉:“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正好磕在石头上。”明晏随口回答,不知是吹多了冷风,还是流多了血,这会他坐在椅子上,脑子一阵阵的眩晕起来。
澄华扶他休息:“明天我去找教王,把时浅弄走。”
“弄走?”明晏冷笑,“他来的正好,九年前我就该弄死他,现在自己要送上门,怪不了我心狠手辣。”
澄华低垂眼睑,过了片刻才道:“听你的,但他到底是教王的人,弄死……也要做的干净点。”
明晏脱了外氅,整个人忽地愣了一下,又反复再三地在腰上摸了几遍。
不见了……被送往万流前,母后给他戴上的那块平安扣不见了?
明晏的第一反应是时浅,毕竟包扎脖子伤口的布条是从他的衣服上扯下的,必然是那家伙浑水摸鱼偷走了!
他转身准备走,澄华跟着他:“干什么去?”
“别跟着我。”明晏不耐烦地道,“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澄华顿住,半天没说话。
明晏也顿住,他在冰天雪地里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回头,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你先回去吧,免得教王又要啰嗦。”
澄华靠在门上,心里有些失落。
***
这一来一回,明晏再见到时浅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他独自走在风雪里,形单只影。
明晏勒马停住,偌大一条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东西呢?”明晏直接伸手,“还给我。”
时浅本来就是要回去把东西给明晏的,但对方这么理直气壮的态度,仿佛在说是他偷了一样。
“什么东西?”时浅明知故问,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公子丢东西了吗?”
“少装蒜。”明晏勒马,“只有你在我腰上摸过。”
时浅想笑,纠正他的话:“公子不要乱说话,我不是摸你,我是扯你衣服撕成布条好止血,总不能撕我自己的吧?我这身衣服太破旧了,你肯定嫌弃。”
明晏十分狐疑地打量着他。
时浅摊开双手,可怜巴巴地道:“我全身家当都在身上,你不信,那你过来搜身好了。”
明晏似乎信了他。
时浅故作乖巧地问道:“公子丢什么东西了?”
明晏嘴上在冷笑,手却已经伸出:“上马,我丢了块玉佩,今天要是找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时浅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我好不容易跑到这里,等下你不会又要让我跑回去吧?好哥哥,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摔倒弄丢了东西,别大半夜的别折腾我!”
“你不跑到我身边来,我今天就不会去吃侯青请的酒,我不去吃那场酒,就不会半夜滑倒,我不滑倒,玉佩就不会丢。”明晏有理有据地说话,沙哑地笑出声,“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是那个头,那个主。”
两人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时浅装模作样地找东西,明晏则找了个空地坐着指挥他。
“我说……”时浅边找边问,“你丢的不是那么很重要的东西吧?”
明晏低眸:“很重要。”
“那你坐着看戏?”时浅眉头紧蹙,“这雪要下一晚上,你再不找,一会埋在雪下更找不到了。”
“是一枚白色的平安扣。”明晏摸了摸脖子上的伤,没听他抱怨,形容道,“大概铜钱大小。”
时浅好奇:“平安扣?应该是家人给你的吧?”
“恩。”明晏点了头,抬眸看着大雪纷飞的天空,“我离家之前,母后给了我一个平安扣。”
时浅记得那天,但他在最后面的马车上,没有看到前面的事情。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平安扣,想起自己那块平安牌,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时浅又找了一会才递给他:“是这个吗?”
明晏一把抢过来,紧张地检查了半天。
“没摔坏吧?”时浅对他笑了下,“我以前也有一块平安牌,也是我娘给的,可惜弄丢后就找不回来了。”
提到高韵,明晏的脸色顿时阴霾,冷笑:“你娘是个舞伎,肯定是讨人欢心的时候,什么男人送的吧?”
时浅神色不变:“以前我就和你说过,我娘跳的不是一般的舞,她是大傩舞祭祀的大司命,跳的是向神明祈福、镇恶驱邪的祭祀之舞,玉牌是祖传的,才不是什么男人送的。”
明晏的脸上果然是泛起了讥讽:“神明救不了你娘,也救不了你。”
时浅早已习惯:“对,从十一岁开始,能救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修罗场就是最适合我的地方,那里都是奴籍,没有谁比谁高贵。”
明晏问他:“你想洗脱奴籍吗?”
时浅不解:“为什么不想?修罗场所有人都想洗脱奴籍。”
明晏哈哈大笑,继续问:“这件事很重要吗?为了洗脱奴籍,你可以不择手段是吗?”
时浅的脸色却是讥诮的:“公子生来就是贵族,你当然不懂我们的卑贱,我娘是奴,我也是奴,如果我不能洗脱奴籍,将来我的子孙也一样是奴,你竟然觉得重不重要?”
明晏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此刻的他仿佛就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人。
时浅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转身道:“你刚刚那下摔得不轻,雪天风寒,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明晏起身上马,驻足半晌,还是叹了口气,对他伸出手:“上来,等你跑回去天都要亮了。”
时浅有些意外,他走过去,没等爬上马背,明晏拎着他的衣服放到了前面:“坐好。”
时浅有些局促,他被明晏的双臂夹在怀里,动弹不得。
这个人身上早就没有阳光味了,却又引得他莫名怀念。
鼻息的热气在耳边起伏,明晏拉着缰绳半天没动,很久才轻声道:“之前那些话……对不起。”
时浅本想说什么,忽地感觉耳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马背的人面色苍白,扶着额头,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起来。
“喂!”时浅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瞬间就反应过来。
是梦华散病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