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间,学生像潮水一样从校门里涌出来。
罗乐靠在栏杆上,单手插兜,面无表情地扫视人群。两分钟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学校的教导主任,大概率下岗了。
怎么有这么多早恋的?
左边这对,聊着聊着就开始亲昵推搡;右边那俩,书包上的情侣款挂饰,晃得人眼睛发痒;还有一行三人组,一眼就能看出「真情侣」做作的表演。
实在是没眼看……
罗乐冷笑一声,低下头用脚尖拨弄起地上毛毛虫似的杨树花。他百无聊赖地蹭啊蹭,一直等到耐心就要见底,终于看到正主慢悠悠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他站起身,弹了弹裤腿,冲着陶律夏喊了一声:“喂!”
边上的几个学生下意识地朝他看过来,唯独陶律夏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喂——”罗乐又叫了两声,眼看人就要转弯了,才别别扭扭地吼出了名字:陶!律!夏!”
陶律夏循声望去,那人站在栏杆边,身形松懒。如果撇开脸上流氓般的痞笑,客观说,其实可以归类为「英俊」。
“罗警官?”
“叫你半天了,耳朵装饰用的。”罗乐单手插兜,扶着自行车。
陶律夏摊开手心,示意自己戴了耳机:“你找我有事吗?”
罗乐没回答,只是慢悠悠地抬起手,敲了敲车把,动作十分刻意,恨不得在每一个节拍里都写上「看这里」。
做作的表演成功奏效——
“这……”中学生指了指自行车,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张,一脸难以置信。
这个反应让罗乐心里生出奇怪的满足感,这惊讶、呆萌,甚至有点被自己震撼到的小眼神,怎么看,怎么舒服,简直想拍下来,存进相册回味!
“是你的那辆车,布伦瑞克绿——”罗乐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
陶律夏走近几步,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才终于相信,这辆车又变回了Brunswick Green!
“你这……这是……这是怎么弄得……”
连说话都磕巴了,罗乐差点想给自己鼓掌,但他强忍着,努力维持面上的「无所谓」:"托朋友搞的,随便喷了喷,活儿还行吧?"
活儿还行吗?陶律夏在心里问自己。
若真要挑毛病,大概也就是材质反光度稍微高了一点,看起来比原来的亮了那么一点,其他都一摸一样。
喷色伪装还能理解为偷车贼掩人耳目,但精心复原到接近原样,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为什么?”陶律夏抬头看向罗乐。
为什么?你还问为什么?你折磨我的时候没想到这个结果吗?罗乐没好气道:“你不是让我随便处理吗?我想了想,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陶律夏飞速复盘几天前的那个电话,没错,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居然说出「随你便」……
怎么会「随」出这种奇怪的结果?
变量脱离控制,轨迹无限偏移,大脑试图重新计算动机,系统日志却只返还了两个字:「未知」。
“为什么?”陶律夏又问了一遍。
罗乐被中学生这反应弄得有些烦……
难不成是自己演得不够「随便」?还是哪里太走心,让这小孩误以为——他在认真地搞这辆车……
“什么为什么?”罗乐不耐烦地反问。
陶律夏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不顾麻烦,也要管别人的事?”
“看不惯你浪费东西!”罗乐偏过头,说完还不忘嫌弃地啧了一声。
陶律夏有些哑然,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居然到了别人「看不下去」的程度,甚至不惜麻烦,也要纠正他的浪费。
罗乐看着中学生那副「思考宇宙奥秘」的表情,莫名有些焦躁,正想催他赶紧骑走,就见陶律夏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我把喷漆的钱转给你。”
这剧情……竟还有意外收获?罗乐听罢慢吞吞地拿出手机,嘴里哼了一声:“行。”
两人站在夕阳里,低着头敲敲点点。
加完了微信,陶律夏接过自行车,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谢谢。”
“这有什么。”罗乐笑着,目光不自觉地扫过男孩低垂的眼睫,没再呛声,还低声道谢?
这个突如其来的温顺让他有些无措,罗乐之前甚至想过,「事儿精」会要求提供改装细节和材料清单。
“你要不骑两圈试试?免得回头又说不行,再赖到我身上。”憋了半天,罗乐终于想到一句挑剔的话。
陶律夏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忽然抬脚,向前靠近了一步。
一股混着柑橘味的清香钻进罗乐的鼻腔,他只感觉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世界一瞬间变得极其狭小。本能让他想后退一步,结果背后是栏杆,只能僵硬地站成一枚人形钉子。
“你……你干嘛?”罗乐嗓子发紧,差点把眼睛闭上。
陶律夏抬起手从他肩膀上拈了一点什么,然后,毫不留情地弹到了地上。
“……”
罗乐低头一看,是一条毛茸茸的杨树花……
都快贴到老子身上了,故意玩呢!刚才那阵心率飙升简直是个笑话。他狠狠地拍了拍肩膀,像要把沾染上的什么邪气驱赶出去。
“你有洁癖?”罗乐愤愤道。
“不太顺眼。”陶律夏微微勾起嘴角,表情浑然天真,他顿了一下,又十分多余地补了半句:“不是说你……”
就知道刚刚乖巧温顺全是假象!罗乐别开视线,气急败坏地冲着空气摆摆手:“那个……推上你的车赶紧回家吧。”
“嗯,再见。”陶律夏应了一声。
听见人转身走了,罗乐硬着脖子重新望了过去,路边不知是樱是桃的花树,全都开了,花瓣窸窸窣窣地飘在风里。
被那小鬼荼毒太深,竟觉得他的背影——好像在哪见过,彷佛是从记忆深处剥离出来的一瞬似的。
这该死的精神刻印……
罗乐匆匆收回视线,走到路边抬手拦了辆车。晚上有草地音乐会现场,林岘已经打了六七个催命电话。
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报晚间新闻,罗乐靠在座椅上,掏出手机,点开了刚刚加上的「微信好友」。
头像是一颗足球?
罗乐盯了两秒,忍不住冷哼一声:就他那身板也踢球?怕不是“实况足球”?再点进头像一看,连条朋友圈都没有。
他略显无趣地退出微信,把手机收回兜里,车窗外,行道树一棵棵掠过,树梢染着春意未满的嫩绿,在风中轻晃。
收音机里的新闻播完时,出租车刚好停在校门口。罗乐循着音乐声走到和园草地,弯着身子,一路低声道歉,在一串串白眼中挤到了林岘旁边。
“你干嘛去了?”林岘瞪了他一眼。
罗乐还没顾上编,就听见周围响起一片掌声,林岘往舞台上扫了一眼,立马忘了拷问。
“哎!乐乐!快看,警花啊!警花!”
“在哪?”罗乐随口接道。
“姚栎菁你都不认识?穿香槟色裙子那个!”
“香槟色是什么色?”罗乐往舞台上扫了一眼。
“你是不是色盲?”林岘痛心疾首,“左边第二个!”
“看见没?”
“看不清。”
“扫身份证都没你这么冷淡。”林岘瞪了他一眼,刚好瞥见罗乐拿出手机。
好家伙,终于开窍了?知道拍照留念了?
结果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这二百五划进了微信聊天界面。
???
林岘刚准备吐槽一句,突然瞄见罗乐脸上的微妙表情,一时间警花也不看了,他戳了戳罗乐的胳膊:“这谁啊?”
“没谁……”罗乐火速收起手机。
此地无银三百两!林岘瞬间被激起了八卦的本能,眼睛都亮了:“谁啊,你有对象了?”
“胡说什么!丢自行车那小孩儿。”。
林岘凑近了一点:“女孩怎么用这头像,喜欢足球?”
“男孩子。”
“男孩子??”林岘像被雷劈了一下,惊讶地睁大了眼,“日夜蹲贼、百米狂飙、废品站翻垃圾,你燃烧的好胜心,居然——为一男的?”
“你乱嚎什么?”罗乐被他吼得耳朵疼,抬手就往他背上砸了一巴掌,“我为了工作!”
“哎哟!”林岘夸张地叫了一声,半躺在草地上捂着肩膀,“下手这么狠,兄弟情没了!”
“您老能不能积点德?说话正经点会死啊?”罗乐伸出手,林岘默契地拉住爬了起来,还不忘理了理衣领:“演技能打几分?”
“零分。”罗乐扔出俩字。
“为工作你有必要盯着人头像看吗?你不会真的喜欢男孩子吧?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林岘被难得一见的场景刺激到,又开始穷追不舍。
罗乐被烦得不行,随口糊弄:“喜欢正常点的。”
“什么才算正常,你这么多年就没碰上正常的?”林岘来了兴致。
舞台上的歌声在夜色中荡开,音浪在耳膜上轻轻震颤。碰到过吗?
罗乐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中学生敲手机的样子,加个微信还那么专注,手指挺长,睫毛也很长……
啧,怎么被林岘的胡言乱语整出画面了?他愣了一瞬,便速速将大脑宕机产生的错误缓存清了出去。
「事儿精」要是算正常,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常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