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只是在对这个讨厌的人的挑衅做出回应而已,最多只是时间上晚了那么一些,所以东方仗助仍然是一只很有礼貌的幽灵。
在心底说服了自己,东方仗助坦然地开始打量睡着的岸边露伴。真是一张精致的脸啊,再配上一副伪装出来的礼貌,可以让任何人心生好感吧,但结果根本就是个性格很烂的租客嘛!奇奇怪怪的,穿着昂贵的衣服,却要为了租金便宜来住鬼宅。
可能是新到一个地方的缘故,租客睡得不是很安稳,时不时就要蹬掉被子,或是一个翻身从身下的铺盖滚到榻榻米上。东方仗助只好推着把他送回原位,再把被子给他盖好。他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在不知道第几次伸手去捏被子的时候,被租客不耐烦地按住了。
“你很烦啊!我快热死了别给我盖被子了!”租客充满怒气的眼睛睁开来,一手把被子扫走,另一只手死死拽着不断给他找茬的幽灵。“你知道现在多少度吗?哦,你不知道,你是个幽灵嘛。还是说你在故意让我睡不好吗?——是这种版本的鬼压床吗?因为被不停卷上来的被子裹住而被热死的人。”
明明只是好心地在帮他,但被他理直气壮地指责下来,东方仗助倒开始心虚了起来,他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心被汗浸湿了,便干脆在租客的床铺前盘腿坐下来,用手覆上他湿湿的额头,从手下放出些冷气来。
租客皱着的眉舒展开来,在这股清凉的覆盖下感受到幽灵的歉意,倒也缓和了怒气,松开握着他的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算了。我累了一天了,不跟一只鬼计较。”
他一句话说得让东方仗助立刻就想收回自己的手了,但仿佛在他动作前就感受到他的意图了一般,租客陷在枕头里的脸往他的方向侧过来一些。
“我叫岸边露伴,因为一些原因现在破产了,经过熟人的介绍低价租了这里。——哦,不过某只不懂得尊重别人隐私的鬼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东方仗助按耐住想要掐住这人只会吐出挖苦话语的嘴的冲动,用另一只手在租客垂下的胳膊上写自己的名字。租客起初被他贴上去的手吓了一跳,又在他划拉的食指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着去感觉他写的字。可能是隔着衣服布料的缘故,岸边露伴根本没法识别那个胡乱划拉的字迹,只好不耐烦地拽起自己的袖子,抬着让他直接接触到自己的皮肤。
东方仗助犹豫了一会儿,竖着在岸边露伴的小臂上写自己的名字。
“东...方...zh...东方猪猪?”
你才是东方猪猪啊!东方仗助气得去揪岸边露伴的耳朵,被后者吃痛着拍下来。
“喂!这不能怪我吧!明明就是你的字太丑了!”
一只认为绝不是自己字迹丑难辨识的幽灵,和一个认为绝不是自己感受力差的人类,就在大半夜不服输地较起劲儿来,一人一鬼完全失去了困意,势必要在这场游戏里取得冠军。岸边露伴一把爬起来,对着东方仗助的方向坐着,把手怼到后者的怀里,让他继续写。
东方仗助又去写,却在岸边露伴一次又一次的离谱猜测中火大起来,重重地在他胳膊上划拉——你是笨蛋!
“你才是笨蛋啊!东方仗助!”
被喊到名字的东方仗助猛地抬头去看他。岸边露伴还没有自觉似的,仍认真地盯着这边,等着东方仗助在他的皮肤上再写出那样一个重复了几十次的名字,甚至不愿意低头去看,让自己有一丝一毫作弊的可能。外面初升的太阳透过纸门朦胧地铺在他脑后的发丝上,在这片带着暖意的沉默中,岸边露伴的表情也柔和下来。
他将手覆上幽灵略微用力捏住自己胳膊的手,橙色的光擦着他的脸颊照到幽灵的身上。他眨眨眼,去喊那个许久没有被叫出口的名字。
“仗助?”
东方仗助只觉得自己在这场本应该没有胜负的游戏里,输了个彻底。
3.
一人一鬼的同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东方仗助原本以为多出一个人的生活会让他不适应,或者租客会因为平白无故有一只不交房租的幽灵在屋子里而不自在。但很奇怪地,两人几乎是没有丝毫摩擦,顺滑地度过了磨合期,就仿佛他们住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岸边露伴不会因为周围突然飘起来的东西受到惊吓,东方仗助也不会因为寂静的生活里多出新的动静而感到烦扰。
不如说,这样的生活让东方仗助长久以来没有变化的日常带来了新鲜的感受。
东方仗助像以往的每一天一般,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正午的阳光穿过他照射在木地板上。在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东方仗助侧头去看屋里坐在桌前的人。
租客似乎是一位漫画家,大抵就是在纸面上描绘故事的职业,东方仗助看不太懂,但也觉得能让租客这样握着笔,认真注视着的纸面一定是充满魅力的。东方仗助只是将盯着天空和花草的时间转而用来注视着这个人类而已,与以前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但又与以前的每一天都不相同。
总一尘不变的花朵似乎开得更鲜艳了一些,冰冷的太阳穿过身子也带来了点温度,就连烦人的知了声都像是交织着在歌唱。东方仗助试图把这些归功于干净了许多的地板上,或者是迟来的夏季带来的生机。但他总无法解释每一次租客将视线落在空白的空气中,似乎在找他时,从他心底升起的奇怪感觉。像是在晃动中从可乐里漂起的气泡,噼啪地小声炸响在水面上,带来一阵涟漪,也颤动了他的心。
租客的工作似乎是告一段落了,他放下笔,将刚画好的那张挪到一边晾干墨水,伸手把堆叠的其他纸张摞到一起,又从下方抽出一张新的白纸。他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朝走廊望过来。东方仗助几乎是正好被他逮住偷看了,又勉强记起他理应是看不见自己的,可租客总表现得像他能看见似的,然后在东方仗助已经岌岌可危的心上慢悠悠地放上一个砝码,并不很重,却让东方仗助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
看吧,他又看过来了,就像他真的能看见。然后他会对着这边笑,在东方仗助就要躲闪开的目光下,开口喊他。
“仗助。”
东方仗助此时就败下阵来,仿佛真的可以让这段对话成立一样,开口回答。
“露伴,怎么了?”
虽然听不到东方仗助的声音,但租客却像是收到了他的提问一般,他盯着那块阳光照得滚烫的地面,有些好笑地问,“你是幽灵吧,但是总爱晒太阳。”
“难道露伴觉得我会因为晒太阳消失吗?又不是故事里的幽灵。”
“你确实跟故事里的幽灵不太一样。”租客这么说着,用手下还没合上盖子的笔在空白的纸上轻敲两下。“过来吧。难道你想让我过去吗?那边可是晒得空气都扭曲了啊。”
就像唤狗似的。东方仗助不开心地撅起嘴,但还是从地上爬起来,挪着慢吞吞的脚步走到租客的桌边。那片白纸上被租客刚刚的动作点出两个墨点来,现在在他手下随意的动作里连成一条线,接着弯折下去。在他寥寥的数笔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了画纸上。
“?”
东方仗助有些不明所以地盯着纸上的画,下意识地摸到租客的手,在他摊开来的掌心里写下一个问号。后者则嗤笑一声,握着他的手去按住纸上的手型,重合了。东方仗助的手收紧了,让那张平整的纸打了皱,东方仗助便收回来去看自己的手掌,一些还没有干的墨迹星星点点地勾勒出手的轮廓。
这在租客的眼里是什么样的呢?一些漂浮在空中的墨点吧。可是他却能透过这看不到的界限,准确地将自己描绘出来。不会太狡猾了吗?是犯规的吧,完全就是作弊的行为了。
岸边露伴看着停滞在空中的墨点,用笔尾敲了敲桌子,将幽灵的思绪拽回到现实里。
“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了。这里大大小小的屋子和摆设我都仔细看过,画过一遍了。”租客的笔尖指向东方仗助的方向,“除了你。”
“你要做什么呢?”
东方仗助问,同时也在岸边露伴的胳膊上写下这句话。他没有费劲去问租客想要做什么,毕竟他总会做成他想要做的事。
“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在自己的领域里,有画不出来的东西,对漫画家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啊。”租客理所当然地这么说着,他陈述的语气就像是将所有画过的内容纳为己有了一般。
东方仗助眨了眨眼,领会了岸边露伴的意思。他弯下腰凑过去,在岸边露伴的手臂上写下带着疑问的话。
——你要画我吗?
在租客看不见的地方,幽灵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开口。
“你对我产生好奇了吗?”
岸边露伴揉了下耳边被吹起的发丝,对着仍停留在自己的胳膊上,按出问号下圆圈的凹陷,回答。
“没错。”
幽灵弯弯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没有人能看见的,甜甜的笑容,他的话语与手下的文字重叠起来。
——好呀。
“好呀。”
4.
漫画家的决心真的不容小觑,是那种说了就一定要做到的地步。东方仗助现在已经切实体会到这一点了,因为他这只幽灵宝贵的晒太阳时间不见了,转而被租客理所当然地占用了。
“嗯。”
每到了正午最热的时候,租客就会盘腿坐到榻榻米上,对着空气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就像他确信幽灵总待在身边似的。东方仗助本来躺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这时候就会咕噜咕噜地顺着榻榻米的纹路一圈圈滚过去,停在露伴伸过来的手下。岸边露伴就揉揉他的头发,顺着去摸他的耳朵。
东方仗助总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租客第一次这样摸过来的时候,他在努力憋住了十分钟以后,终于在租客来回揉他嘴唇的时候很没能耐地哼唧一声,散成一团轻飘飘的幽灵,嘭地弹到屋顶上,徒留租客无奈地对着四周抱怨不是你答应的吗结果只会临阵脱逃。
太没有界限感了啊这个人。还是根本没把幽灵当成需要在意的对象呢。东方仗助轻轻叹口气,气息喷在岸边露伴托着他脸颊的手上,让后者在痒意里捏了捏他的鼻子。
“唔唔唔你当我的脸是面团吗这么搓!”
“我发现,你有的时候会不自觉漏出点儿冷气来。”岸边露伴揉捏着手里微凉的柔软触感,几乎要对这种感觉上瘾了,揉搓幽灵是最近他找到的一个绝佳解压方式,虽然并不会告诉另一个对象。“是害羞的时候吗?——哦又变凉了。”
“露伴!你根本就是把我当冷气在用吧!!所以才在每天太阳最晒的时候喊我!”
东方仗助从租客的手下挣脱开来,反击般地按住他的脸一阵揉搓。
“喂喂喂!你这是在报复吗!轻一点啊!”
他回忆着自己这些天的记忆,用同样的手法以牙还牙地全数奉还给租客。先是眉骨的形状,轻轻触摸他闭上的眼睛,接着沿着鼻梁一路下去,捧住他的脸颊,用拇指去触碰他的唇形。租客在他的手下安静下来。东方仗助觉得新奇起来,便一手托着他的脸侧,另一只手沿着他的下颌线往上,捏住他的耳朵。租客的耳垂很软,让他不由得多停留了一会儿。
租客压在他手上的力道变重了,眼睛闭着,往下埋了埋头,柔软的嘴唇触到东方仗助的手心。
难道是要睡着了吗?
想到他坐在桌前赶了三天画稿的样子,东方仗助换了个姿势,让租客斜靠到他的胸口,托着他脸颊的手转而从他的胳膊下钻过去,按住他的腰。租客的耳后汗津津的,东方仗助降低了些温度,去摸他的后颈。等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东方仗助的手便从他的脑后略过去,轻轻揉他的发丝,勾住他的发带向上挪,像在玩一个不能被发现的游戏。一缕一缕的头发被发带带起,失去了支撑又软软地塌下去,直到最后一根发丝也垂落到东方仗助的胸口上。东方仗助将发带捏在手心,抱紧了怀里的人类。
真的,好喜欢啊。
喜欢在自己用沾着墨水的手按在他的画上捣乱时他生气的样子。喜欢他每一次结束工作后疲惫地舒展身体时低低地喊自己的名字。喜欢他一副学术性的样子触摸自己又比对着画到纸上时不满地蹙起的眉头。
东方仗助抱着怀里的人,慢慢往后躺到竹制的榻榻米上。捏着发带的那只手往一旁伸展,从阴影中探到斜着照过来的阳光里。
好温暖。比以往任何一天的阳光都要温暖。
5.
“阿嚏!”
岸边露伴感冒了。
“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