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莫贪凉天冷加衣琐事不问生人可喜”
一纸休书,只有十六个小字,和大片大片的空白。
是林轩留给他的。
此时的孙幸正跪在他的棺椁前,面无表情。
这本就是他苦等了好些年才盼到的,但如今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盛荣,你好狠的心。
孙幸
我本是家中嫡长,年幼之时在外走丢,之后机缘巧合被寻了回来。
再度归家,父亲迁升礼部侍郎;表姐入宫得了皇上恩宠,封为贵人;府中又添了位男丁。
小我两岁的妹妹叫孙若锁,初生的弟弟叫孙敛。
孙若锁,名字怪诞,听起来也可笑,像是戏谑之语,登不上大雅之堂。相比之下,约束言行为敛,意义就深刻的多了。
这年家中喜事连连,但是父亲却不见喜色,听人说他在外面时常叹气。我被安排在一处偏僻的庭院居住,不许踏出大门一步,父亲来看我时,我便与之亲近些,不让他感到生分。
我怎敢生分?送我回来之日师父便说与我缘分已尽,想来定不会再收留,难道我还要回到那个蹩祛的破巷子,跟一群乞儿混在一起?
“…你今年多大了?”父亲突然开口问我。
“过了腊月便是十五。”我答。
他不再言语。
“父亲近日可有烦心之事?”
“是有一事。”
“孩儿愿为父亲分忧。”
“分什么忧,你要是个女孩便好了。”
我不解,别人都想要家中男儿多多,为何父亲不愿。
直到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与我。
“吾儿常年抱恙,身子骨素来孱弱,近来多事之秋,新病旧疾更是黏缠。还请孙贤弟勿忘曾有的约定,送嫡女孙幸前来冲喜。”
“你出生时,我还是个小小的言官,幸得丞相林大人垂怜,才得以走到今天这一步。”父亲顿了顿:“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能入得了林大人的眼吗?”
…丞相之子林轩,年十七,从小便是个药罐子,听闻必须找到一位出生时白昼昏黑的女孩结成连理,方可一生健康平安。
这些传闻我在坊间时也是听过的。
难不成?
……
我沉默良久,开口道:“孩儿不知。”
“丞相独子自幼多病,得同一位特殊的女子白头偕老。而你出生那天,天中纷雪、黑云压日,正是他所需要的。”
“可惜,你是男儿。”
这话在我意料之中。跟着师父三年,我的确学会了不少…猜人心思的东西。
“所以我故意散播消息出去,说我那日得了一个女儿。”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丞相关照,仕途自然平稳,几年后,孩子不易隐藏男儿身份,就被毫不留情的丢了出去……而近日“孙幸”被找到,丞相心喜,于是便有这么多好事降临孙府。
我没有那么强的正义感,这些对我来说都无可厚非,我只是想…我会不会再次被丢弃。
无用的棋子,总归逃不过毁灭的下场。
父亲他不肯随意找个女孩瞒天过海,也有他的道理。
万一林家公子没被医好,丞相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
“男儿…也可做女儿…”我非迂腐之辈。
父亲闻言一怔,继而摸着胡须笑道:“不愧是我的儿子。”
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只知道礼部侍郎的嫡女孙幸,养在深闺人未识。
好在是去冲喜,仅仅算是定了亲,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
大红提花锦辇轿上用金线银线绣了精致的花样,挂满玉坠流苏。我由侍女伺候着梳了发髻描了新妆,盖上盖头,着一袭蜀绣嫁衣上轿。
“吉时已到,起轿!”
没有去拜别父亲母亲…他们与我有何恩情所在。在他们眼中,我只不过是一枚棋子,在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
我说我是不得已而为。
毕竟,不顺从者,杀之。
进入丞相府,果真好生气派,我偷偷抬了点儿盖头,掀起轿窗一角观望。
不远处的九曲溪旁,一位白衣少年在桥边吹笛,清雅别致。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丞相之子…
下轿,我被人搀扶着从侧门进入大堂。
手中牵了一条红段,另一头的就是我的“郎君”。
“一拜天地!”
旁边的人抓了我的手把我向后面甩去,颤着声音道:“快去跑。”
盖头都被风刮起。
完全是下意识的,我飞快跑向溪水那边。
到了桥边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已经不知所踪,只掉了一方手帕。
我不是来找他的,但还是将此物拾起。
一见如故难来日 方长转瞬为茶凉
忆得郎君美少年 相思尽日不能忘
“抓住了。”
转眼我就被压了回去。
丞相还有夫人没有因为这场闹剧动怒,他们令两个小丫鬟分别控制住我跟林轩,强行拜了堂。
“礼成!”
我被送进了洞房。
当然,盖了盖头。
当林轩把盖头拿掉的时候,我还在发呆。
“…在下林轩,表字盛荣,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我声音本就轻细,故意拿捏,像极了女子:“妾身贱名孙幸。”
“可有小字以供称唤?”
“无。”
少年思索片刻,说:“以后我就唤你幸姑吧。”
“可。”
我有些不安我是否太过于冷淡了些。
毕竟之后一夜,我俩再无他言,各睡各的。
一个满腹心事,一个满身疾病,又有谁能够睡得安稳。
一大早醒来,我发现我直接把一条腿横在了他的身上。
“对不起…”不管怎样,道歉总归不会有错。
“无妨。”
这是我从家过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仔细看他,他的眼睛很好看。
“妾身来伺候你更衣。”
“好。”
我为他梳发,毛手毛脚,揪疼了他。
“对不起…”
“无妨。”在我再一次揪疼他之后,他加了一句:“要不就散着吧。”
“好。”
只见发髻美而顺 不见未理乱且纷
忆得郎君心性淡 便散青丝作流云
此后就好生无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比独自一人还要安静。
我偷偷看那方手帕,上面绣了滚云纹,还有一叶枫木的绣样。
……
“今日晌午,幸姑即可启程归家,三年之后,吾许你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嗯。”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程子总算瞒天过海。
孙若锁
我是全家的宠儿,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可是一个人打破了这个规矩。
孙幸,我的长姐。
两年前她不明不白的被接回来,送走,再接回来那时起,她在家中总会压我一头。
爹如今已经成了礼部尚书,我明白,那里面有长姐的功劳。
从旁人的流言碎语中我也能猜出些什么,只不过不是那么想动脑子罢了。
今日轩哥哥来府上拜访,爹爹让我陪他坐坐。
“又漂亮了。”
“哪有…轩哥哥莫要取笑小锁了。”
“最近功课怎么样?”
“小锁每日都在用心学习呢!”
“那我便来考一考你。”
忽地看到亭柱那边人影一晃,就是那个我讨厌的人。
我已经命人把她梳妆用的东西全部藏起来了,她怎么还敢出来?
“…好啊轩哥哥!”
他要考考我的古诗词,便跟我接起飞花令来。
是:云
轩哥哥先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接下。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再次对出。
“……”我是真的对不出了,才疏学浅,可能就是我吧。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突如其来的一声,我转头看去。孙幸素颜,少了平日里那种温婉气态,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板正感。
好在她刚出此言便知不妥,连忙快走几步离开了。
要说她是被诗所吸引,鬼才相信。
她一定另有所图。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原来六皇子也来了。
“给六殿下请安。”我跟轩哥哥心有灵犀似的异口同声。
“免礼免礼。”六皇子叶昭随意的摆摆手,表示对这般规矩一点也不在乎。
“谢六殿下。”
“我听刚才你们对诗之时,应该是三个人的吧,另一位呢?”
轩哥哥似乎有些怅然:“谢娘已远。”
“那又如何,如今佳人在侧、红袖添香,你倒闷闷不乐了。”叶昭打趣道。
他俩从小玩到大,算是很铁的朋友。
“过犹不及…”
水粉胭脂皆被藏 陪对飞花泼茶凉
忆得郎君败阵后 戏言妾不及谢娘
叶昭
我是看到她了的,在尚书府里……
她说出“长安不见”之句时,我的目光就已经被吸引了过去。
盛荣恬淡,锁儿慕华
唯她…忧愁
她穿了一身月白的衣服,慌乱逃走时的踏着清风,裙摆微荡,美轮美奂美哉!
跟那二位聊完,我独步在尚书府中寻她。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在小亭子那边独坐的佳人。
“敢问姑娘是…”总不会是盛荣那小子口中的未婚妻吧,我想。
她看了看我,然后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姑娘面上怎地毫无妆容?”
“不会。”她终于开了口,尽管只有两个字。
她不会,可我会。
我命人立刻拿了梳妆的东西,提她细细打理起来。
“……”真乃世外之物。
我从未见过如此之人,只能用“清”这一字形容。
“没想到您会。”
“我其实并不会,只是学画多年,丹青画的还算不错,把梳妆当做作画一样。”
她一晃神,把手绢弄掉了地上。
我弯腰准备去捡,“不要!”她却想要拦住我。
可我已经把手帕拿在手里。
用丝线缝过裂痕,还打的有补丁,但是…滚云纹、枫叶绣样…这些都在证明,手帕是我的东西。
“你怎么会有这个?”
“两年前…在相府九曲溪的桥边捡到的…”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突然好难受。
她就是…盛荣的那个
罢了。
少时学画一纪成 自将可比古丹青
忆得郎君闲无事 描毕双眉染唇红
林轩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对于孙幸。
当年我说过,要让她等我娶她…当然,是对她负责。
可我没曾料想,我要是当时迟去一步,就只能看到她的尸体了。
我也没曾料想,我风风光光娶进门的,竟然是一位男子。
他想死,我自是不肯。
“那你便休了我吧,我去佛堂,可为你诵经祈福。”
“我留着你,冲喜…”
“……”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
他被我关在了阁楼上,就那样放着。
我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他是男子的这个事实。
直到那天下午,我上去找书,让人在门口提醒他回避,喊了许久却无人应答。
推门,他没在。
我派人悄悄去找,自己也没有闲着,也在府中搜寻。
…直到走到那九曲溪快尽头的竹林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