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祁浑浑噩噩地回到侯府,浑然不觉肩膀上已落了一层薄雪,待他抬眼,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站在了卧房门前。
莫忱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担忧不已,忍不住喊道:“大人,您——”
“我很好。”卓祁强撑着开口,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并不好。
莫忱刚刚得知陆淮殉国的消息,心中亦是悲痛万分,但他知道,此刻更为难受的,是卓祁。
片刻后,莫忱见卓祁仍是一动不动,正欲开口,却听卓祁说道:“劳烦莫副将备两匹马。”
莫忱闻言一惊,连忙咽下嘴边的安慰话语,转而问道:“大人要去何处?”
“北疆。”卓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敬辞就这样殉国了,我要去找他。”
莫忱一听,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卓祁。在卓祁看向他时,他轻叹一口气,道:“大人在屋内稍等片刻,将军留了东西,叫我交给大人。”
说罢,莫忱便迅速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吩咐一旁的小厮将卓祁带进屋内,不让他离开侯府,不一会儿,莫忱便将东西取来,交到了卓祁手中:“便是此信封了。”
卓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入眼便是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和离书。
只要和离书交与李晟,他们的这段缘分便就此作罢。
他拿着信封的手猛地一顿,随即开始颤抖起来,信纸也逐渐褶皱。泪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颗一颗地滴落在信封上,模糊了字迹,模糊了那句“愿知安获善居之境,福泽悠长”,也模糊了信封最后的“陆淮”两个字。
“将军说……如若他不能活着回来,便要我将这封信交于大人。”
原来,你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敬辞,我的心好疼。
说好的功成身退、长相厮守,你却食言了。
卓祁的心痛得难以自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额头青筋暴起。他拼命地克制着,却无济于事,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在信纸上,再次模糊了“陆淮”二字。
他凭着最后一丝意识,将和离书撕了个粉碎,然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是如此贪心,此生不求其他,哪怕世间佳人佳人万千,他也只想要陆淮一人,这辈子,他只认他。
可上天却偏不遂他的愿,让有情人阴阳相隔。
……
莫忱伫立在床榻边,双手无助地交缠在一起,双眸紧紧盯着张府医的面容,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张府医原先不是侯府的府医,而是丞相府的,因此,卓祁的身子有什么病情,倘若陆淮不知,那便是张府医帮忙瞒着。
陆淮的父母兄长相继离世,侯府逐渐变得清冷,而陆淮又常年驻守北疆,导致偌大的侯府,最后只剩下一群小厮和婢子。
陆淮在北疆待久了,偶尔回府也不习惯有人在身旁伺候,久而久之,府中的下人渐渐成了摆设,虽不愁吃喝,但难免有些寂寞。
有些许下人耐不住寂寞,便聚在一起说闲话,言语间皆是想要离开侯府另寻差事,虽有此想法,却终究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一长,怨言渐多,声音渐大,最终传到了陆淮耳中。
陆淮不愿误人前程,特意在回京述职时抽出些许时间处理此事,大概的意思是:想走的就走,不想走的留下。
因此,侯府的下人走了一大半,其中便包括侯府的府医。
直至陆淮与卓祁大婚,卓祁搬进侯府,见府内寒碜得连个府医都没有,又想起在丞相府中闲置的张府医,便打包一起带进了侯府,权当嫁妆。
*
片刻后,莫忱见张府医收回手,却毫无表示,收拾东西便要离开,他急忙问道:“大人情况如何?”
张府医侧眼瞥了他一眼,动作未停,继续整理药箱,并未回答。
莫忱俯身按住即将离开案几的药箱,急切地问道:“到底怎样了?你倒是说啊!”
张府医不慌不忙,道:“副将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又不是大夫,我如何能看出来?”
“是吗?”张府医坐直身子,理了理褶皱的衣袖,冷哼一声:“我见副将一直盯着我,还以为副将看出了什么端倪,不需要我了呢。”
“……”莫忱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看似平平无奇、医术不明的老头,说起话来竟如此有意思,一句话便将人堵得死死的。
他抬眼望向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眸的卓祁,又缓缓转移到无比嚣张的张府医身上,闭了闭眼,压下想要回怼的念头,将话题重新转移到卓祁身上:“所以大人究竟如何了?”
张府医一甩袖子,无视他的问题,转而问道:“麻烦将大人平日喝的药的药渣拿来给我看看。”
“要这个做甚?”莫忱下意识地问道,见张府医傲慢地不打算回答,只好起身前往灶房,取来今日熬药剩余的药渣。
“就是这些了。”莫忱贴心地将药渣推到张府医面前,撑着下巴看他接下来要如何。
医者父母心,更何况是一直为卓祁看病的大夫,既然张府医不急,那卓祁的症状想必也不太严重,莫忱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如何回击张府医。
张府医正专心致志地研究药渣,自然不知莫忱心中所想,他用镊子夹起其中的药材,挨个闻了一遍,然后将药渣重新折好,扔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张府医仔细擦拭着镊子,这才回答莫忱的问题:“大人无事,症状是气火攻心,情绪大幅波动所致,老毛病了。我看了这药渣,发现所需药材都在里面,按此方法服用即可。”
“切记。”张府医突然严肃起来,特意叮嘱道:“切勿让大人情绪大喜大悲,否则非但不能缓解,还会愈发严重。”
莫忱闻言,抛开脑中的一切想法,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
“好,您慢点走,刚下过雪,小心地滑。”
张府医抬了抬手,示意莫忱留在屋内,别送了,只听“哎呀”一声,然后……
然后他滑倒了。
“……”莫忱见状,连忙拍了拍自己的乌鸦嘴,上前扶起他。
……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要亮的迹象,卓祁紧皱眉头,在梦中一番挣扎后,于一脚踩空之际猛然睁开双眸。
他猛地坐起身来,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一片漆黑,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心中的余悸渐渐缓解,卓祁也在黑暗中逐渐适应,他在榻上摸索了一阵,在床榻四角都找了个遍,却未找到外衣。
他叹了口气,拽着衣摆一点一点向床榻边挪去。
等等,他拽住了什么?
卓祁垂眸观察了片刻,一袭官府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除了袖口有些褶皱,腰带也没松,他抬手轻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吐血昏迷的事。
老毛病犯了。
敬辞……
随之想起的便是陆淮。
鼻尖一阵酸涩袭来,眼眶渐渐温热,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势涌出,划过脸颊滴落在衣物上。
卓祁强忍住内心的悲寂,回想起昨日朝堂之上信使所言,在脑中重复了一遍,抓住了几个关键信息。
万俟似是与陆淮同归于尽,而万俟似能领兵打仗,登上王座,其身后定然少不了李琛的帮助。
江南叛乱,北疆告急,叛军与夏军一同攻入京城,再扶持李琛坐上皇位,这便是他们原本的计划,只可惜千算万算,算不到夏国被灭,万俟似自己也会成为这场计谋中的牺牲品。
背后的人是李琛,唯一一个获利的人,也是李琛。
一切皆因李琛而起。
卓祁缓缓睁开双眸,眸中的悲伤凄凉少了大半,逐渐变得冷漠起来,他的爱人拼死守住了北疆,拼死守住了大景的半壁江山,而如今江南叛乱,百姓再度陷入逃亡之中,他不能放任不管,终日沉浸在悲伤之中。
报仇需讲究冤有头债有主,李琛的意图太过明显,他要守住另外的半壁江山,他不能让爱人白白死去,最后却落得一场空。
卓祁握紧了腰间挂着的玉佩,手指多次轻轻抚过玉佩上的“淮”字,也在此时下定了决心。
他要保住大景。
……
“大人,您真的确定要去上朝吗?”
“千真万确。”
卓祁试图绕过莫忱,往左挪动一步,莫忱亦随之移动,再移一步,莫忱再次紧跟其后,将他的去路牢牢挡住,那态势似乎毫无商量的余地。
“可是大人,您的身体尚未痊愈啊。”
“我心里有数,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明白。”卓祁停下脚步,说道:“那就有劳莫副将早起,护送我前往皇宫了。”
昨日还因伤心过度而晕厥,今日竟能上朝?眼前之人真的是卓祁吗?莫忱心中暗自疑惑,再三确认眼前之人并非戴有人皮面具的贼人,而是货真价实的卓祁后,这才退让一步:“大人请随我来。”
……
疼。
好疼。
“你的兄长便是命丧我手,而你,也休想逃脱。”
“敬辞,哥哥即将返回北疆,你在府中要乖巧懂事,明白吗?”
“敬辞,我等你功成身退,与君同欢。”
“……”
他们是谁?我是在哪里?
我的头好痛。
陆淮的脑海中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然而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想起画面中人物的模样,梦魇如层层迷雾般将他笼罩,令他无处可逃。
“敬辞,快醒来。”
脑海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淮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凭借着这个声音,他斩断了紧追不舍的梦魇,从黑暗的深渊中被拉了出来。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