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末其实真的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形。她轻推开门,觉得头痛欲裂。
哈利狼狈地席地而坐,闻声慢慢抬头望她一眼。
“……见笑了,我已经半年多没像今天这样,还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
“怪我,”景末尽量让语气保持再稀松平常不过,“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被绿恶魔打伤,也不会——”
“别说了,我知道我是个累赘。”
“胡说什么,你只是病了。”
“如果这不是病呢?”窗外月色寡淡,凄怆融进他的眼睛,“如果我就是这样的人呢?”
景末闻言一颤:“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毕竟他们俩十三岁就认识了,她亲眼见过他到底有多好。
“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景末愣怔在原地。
诺曼.奥斯本那晚的警诫仿佛依然留存在此处的空气里,分手就要分彻底,你三番五次来找他,这算什么。
“算我求你了。”哈利又说。
“……好吧。”景末一腔苦闷像砸在了棉花上,“那你得先躺回床上去。”
这回哈利没为难她,而是乖乖翻身上床,景末替他把被子盖上,又转身去取扫帚簸箕清扫满地碎屑,一语不发。
说什么都像多余的。
“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
“是吗?”景末唇边无意间带上一点苍凉的笑意,“希望那不是场噩梦。”
“不是,是我们十三岁的时候,那会儿我们出演课本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你还记得吗?”
“嗯。”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然后呢?”
“最后一幕你伏在我尸体旁边哭,可我却突然坐起来,送给你一枚塑料戒指。”
“我猜应该是在学校侧门那家游戏厅的口香糖贩卖机里买的。”
“这你居然还能想起来,”景末把玻璃碴一股脑儿抖进垃圾桶,“那家游戏厅都倒闭两年了。”
“我也以为自己忘了,可它昨天突然跑进我梦里来了。”
“然后……我想那应该是订婚戒指,广播非常应景地开始放Love Story,我看见你边哭边笑,台下大家都疯了似的鼓掌、尖叫……”
此刻景末忽觉得有股泪意在往上涌。
“你说的这些,没一处是真的。”她的声音柔且慢,像在忍着什么,“事实是你当时眼睛闭得死死的,我背完对白,喝下那碗毒酒,跟你一起死了。”
“所以我知道那是梦,梦都是反的。”哈利说。
“……但愿你念的对白不是反的,”景末收拾完,用毛巾擦了擦手,慢慢挪到他床边,“我记得你那会儿烦透了莎士比亚,台词总是说得颠三倒四的。”
“我现在不烦了,而且已经能背得很熟了。”
“是么。”
“是啊。”哈利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他的眼神清冷得就像月光。
他的声音也遥远得好似月光。
他说,“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她皎然照耀在暮天颊上,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似鸦群中一头白鸽翩跹……”
为什么非得选这一段?
景末心头一惶,没等他背到“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便先一步缩回了自己的手。
她宁愿装作听不懂。
哈利.奥斯本指骨分明的手悬在半空。
小护士就是在这时候敲门进来的。
“那个,我来送碳酸锂……”她站在门边,连声音都哆嗦。
“啊,护士,你来得正好。”景末云淡风轻地揉了揉眼角。
随即她转向哈利,“把药吃了吧,能睡个好觉。”
小护士拿了瓶新的点滴,冷银色的针重新扎进哈利的血管。
他吞下两片碳酸锂,脑袋搁在雪白的枕头上,嘴唇泛白。
“你还会再来探望我吗?”
“你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出院,我会在学校等着你。”
“景末,”他苍白地笑了笑,“你现在怎么学得连拒绝都滴水不漏了?”
“你……你若是需要我,可以给我打电话。”景末顿了顿,“或者打给加百列和莎拉,他们都很担心你。”
“……知道了。”
这不过是另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绝。
哈利摆了摆手,终是别过脸去。
景末就像来时那般,轻手轻脚合上了房门。
然而她没留意到的是,透过病房的玻璃,精神外科大夫站在外面默不作声地目睹了一切。
*
“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
“今日的仇敌,昨日的情人,这场爱情已然种下祸根。”
景末刚带上门,便听到身后不知打哪来的男低音背了一段莎腔念白,恰恰出自《罗朱》第一幕尾声,正是方才哈利.奥斯本所背那一段之后、属于朱丽叶的独白。
本应绝望凄然的语境,却被此人加了四倍速,念出来一股讽刺意味。
卖弄什么学问?
景末心中升起一簇无名火,神色冷冷地转过身去:“你不知道窃听他人隐私是违法的吗?”
不料她却撞在穿白大褂医生的身上。
景末后退一步抬起头,瞪视着他。
“我是斯特兰奇博士,你男朋友的住院医师。”对方非常没眼力劲儿地做自我介绍。
景末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见她不说话,斯特兰奇却也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
“澄清一下,我没安窃听器,只是刚刚路过这里恰好读到你男朋友的口型……他还挺有忧郁诗人气质的。”
“现在当大夫都这么困难了吗?还得学唇读了。”景末也不甘示弱,开始暗戳戳讽刺他。
“毕竟是精神科,多学些临床技能总能派上用场。”
“等等……”景末忽地皱起眉,“哈利他是,精神科?”
“你不知道?”斯特兰奇也跟着一惊,“这个人刚刚差点就把病房拆了,你却一直没觉得他脑子有病?”
这话说得怎么就那么难听。
景末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你才有病!”
没成想,医生竟然盯着她乐出了声。
他摘掉深蓝色的医用口罩,终于不再以半张脸示人。
可景末瞥见那张脸的时候却愣了。
这张脸,为什么这么熟悉?
好像前不久刚刚见过,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可按理说,她记东西快,通常面相扫一眼就不会忘了,可眼前这人却令她在脑内搜刮半天都一无所获。
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想知道哈利.奥斯本得了什么病吗?”医生问。
“那你倒是快点说啊。”景末顿时觉得好烦躁。
这个大夫真的超级傲慢超级讨厌!
“他得的是双向情感障碍。”
“双……躁、躁郁症?”
“没错。”斯特兰奇走近景末一步,在她耳边轻语,“这是个秘密。奥斯本家已经留了三代遗传病史,而他是第四个。”
“这不可能,”景末僵硬地摇摇头,“躁郁症患者不是脾气都很差吗,而且还会妄想,哈利根本没有这些症状,你别骗我……”
“那你以为他为什么情绪反复无常?”
“心理问题?或者内分泌紊乱?这些对高中生来说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她不自知地狡辩起来。
“他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又对他不闻不问,还把他一个人扔到英国去,他长时间独来独往,又要顶着压力……”
景末说着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所有开脱的借口,都变成他如今的病因。
肩膀的痛感骤然传来,宛若毛糙的木刺细细密密全戳进皮肉,景末咬牙,闭紧眼睛捂住伤口。
“本来这是属于他们家族的秘辛,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我必须警告你要离姓奥斯本的都远一点,你知道以往的奥斯本太太们都是如何惨死的吗……”
“你唐僧吗?话那么多!”女孩不但肉疼,脑仁也被他吵得疼。
她说完便气若游丝地缩成一团。
斯特兰奇这才发现了异样。
“别乱动。”灰绿色的眼瞳瞬间严肃万分,他扶着她的胳膊,轻轻拨开她肩膀上的衣料。
那道鲜红的伤口令他皱起眉。
“嘶,我明明消过毒了,可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见好……”
“因为那箭头上抹了慢性.剧毒,你处理不好。”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那支箭头的事——”
景末的内心疑虑万千,却突然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只剩下肩膀上尖锐的疼痛,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一只手及时托住她,斯特兰奇医生扛麻袋般抱起她,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漩涡。
“你,你竟然是个法师?!”昏沉中,景末难以置信地喊出最后一句话,接着才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你话也不少啊。”
奇异博士翻了个白眼,扛着她踏进光圈。
*
景末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被那个叫斯特兰奇的冒牌医生带到一所维多利亚风格的殿堂,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的配色,洛可可的吊灯……屋内各种俗丽凌乱,而她看得眼花缭乱。
更可怕的是,斯特兰奇还披上了一条会动的红披风,外加那略显骚气的藏蓝色法师装扮,她真的觉得自己一朝穿越了几百年。
斯特兰奇将她安置在沙发一隅,自己背过身去摆弄桌上的瓶瓶罐罐,那些奇形怪状的容器里盛放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或者是药剂,看着看着她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于是她费尽全身力气说出“水”这个单词。
恍惚中,法师好像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叹了口气,下一秒他手里便多了一只保温杯。
……等等,保温杯??
多此一举干嘛,他难道是在暗讽她?
景末急着想替自己辩解,她虽然生在种花家,可她并不是有事没事都喝热水!
但她说不出话。
他动作轻柔地扶她起来,一只手撑住她后脑勺。
此时两个人近在咫尺,在斯特兰奇的帮助下,景末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水。
哦我的老天鹅!多么诡异的画面!这绝对是梦!绝对!
甜蜜的这热水里为什么还泡了枸杞!
很好,现在斯特兰奇医生,哦不,法师,他又开始熬制解药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景末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反感,反正她也没什么知觉。不过那位法师很忙碌倒是真的,他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像一只准备下蛋的老母鸡。
还有他身上那件红披风,她从来没见过那么热情好客的披风,整个梦的一半时间,它都在挠她的脸!真是个傻袍子!
黎明将至,斯特兰奇将新鲜出炉的独家秘方喂她服下。
说来也奇怪,在那之后,肩膀上的疼痛瞬间消除了大半,她的脑袋也不再嗡嗡作响,而是陷入了更深层的沉睡。
随着法师那奇怪拗口的咒语,景末便进入无尽的黑暗。
*
清晨六点半,景末是在闹铃的反复催促下醒来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挣扎着爬起来关上闹钟。
再次躺回床上时,她突然回想起昨夜光怪陆离的梦——好像是关于一个法师帮她治病?
那个法师,似乎还是斯特兰奇医生?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肩膀。
痊愈了!
这回景末彻底清醒了。
她连忙冲到镜子跟前端详着自己原本受伤的部位,结果别提伤口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所以说,昨天晚上的梦根本就不是梦?!
景末被吓瘫在地,她仰头望向天花板,思绪混乱。
果然是神秘莫测的纽约,这一次又带给她大惊喜……不,应该是惊吓才对。
霎那间,原本雪白的天花板顶突然冒出一束金色的火花,火花越来越大,最后变成金色的光圈,从里面掉出来张做工精美的卡片。
“……”景末表示,无论如何,她都见怪不怪了。
她伸手将那张卡片拾起来,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