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糟老头子的明嘲暗讽,激起了楼枫秀的争胜之心。
为防止以后再跟文人吵架听不懂,第二天楼枫秀就揣上祈为良送来的书,匿在乌烟瘴气的喧闹赌场角落中,埋头苦读。
之所以读的苦,是因为同僚中没有比他更有才学的人,遇到不认识的字压根没人可问。
书字拗牙,旁没注释,他就算大都认识,也压根读不懂。
介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上回一百两银子买尽了人心,除了老杜揶揄了两句,他的打手同僚,对他的赌场看书的行为肃然起敬。
一口一个马屁,拍的他浑身舒坦,看不懂也得装作游刃有余。
楼枫秀装累了,合书出了赌场打算歇歇眼。
出坊时,跟一青年擦身而过。
这青年行为极怪。
说他怪,主要是他瞧起来文文弱弱,撞了人立刻道歉,声音温弱有礼,实在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不免多看了两眼,见青年在各个赌局里钻来钻去,也不知道想玩什么花样,一沾既走。
混在人群里,却也不像个偷子,更像是个书生。
楼枫秀收回目光,站在坊外揉额心,没一会,就看见那青年被他几个同僚薅出来,拉到坊外就要开打。
那青年缩着脑袋,不敢挣脱。
“住手。”楼枫秀喊了一声,几个同僚闻言住手。
他走到青年跟前,上下看了一遍。
三十来岁,不眼熟,应该第一回来。
虽然青年满头大汗,拿着绢子来回擦脸,却不像孤注一掷输光家产红眼赌徒。
“他欠了多少钱?”
“回秀爷,没欠。”
楼枫秀又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他跟泡在三伏天的鹌鹑,汗都没停过,更不像输了银子泼皮耍无赖掀赌桌的痞子。
不像的原因是“他掀得动赌桌?”
“回秀爷,他没掀,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挨打?”
“他诚心侮辱咱们!”
“不是,回各位爷,我诚心来玩的!”青年辩解道。
“放屁!哪个诚心来玩的就带三文钱,被拒一回,还每个赌桌转一遍,你恶心谁呢?找打!”
楼枫秀出手化解拳头,冲人挥挥手“行了,我来问他。”
“得,看在秀爷面上放你一马,孙子,再敢来,哼。”几个打手悻悻收手,恶狠狠警告几番,这才回了坊内。
楼枫秀道“来这干什么?”
“回爷的话,我听人说,这里好玩,诚心来玩的。”
“听谁说的?”
青年咳了一声,狂擦虚汗。
“那人难道没告诉你,赌桌筹码得多少本钱?”
“我忘记问了,爷,下次我一定做好功课再来,您放我走吧!”青年好似体虚,眼看不过三十来岁,朝他鞠躬作揖,不停拿绢子擦汗。
楼枫秀捏着手,也想给他一拳头。
“你过来,告诉我这几个字怎么念,我就让你滚。”他道。
青年愣了一下,见他还真从怀里抽出一本书,翻开扉页,指着其中几个字递过来。
青年凑上前,认道“谓、朴、眩......”
介于他不认识的字较多,青年干脆读出来“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宗神尊则天下危矣。”
听他读的顺,楼枫秀满意点头,问道“你读过?”
“没有,考试不考这......”青年说到一半,绢子捂嘴猛咳一阵。
由于咳的太假,楼枫秀差点拿绢子塞他嘴里。
“憋住。”
“好的。”
“这段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遵循天性而行叫做道,得到这种天性叫做德。天性丧失以后才崇尚仁,道丧失以后才崇尚义。所以,仁义树立起来,反而说明道德蜕化。礼乐制定施行,反而说明纯朴散逸。是非有了规章,反而使百姓迷惑。尊崇神佛,反而会危及江山。 ”
楼枫秀仍然没有听懂,但他绝不会说出来。
他收了书,冷言冷语道“行了,滚吧,再敢来,不用他们动手,我先卸你一条腿。”
青年愣了一下,退了一步,向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楼枫秀觉得好笑,心想,这人倒真好玩。
待青年转身要走,楼枫秀想到什么,喊了一声“你叫什么?”
“我叫顾青......咳咳咳咳咳咳”
“顾青青?”
“是是是。”
“行,知道了。”楼枫秀一挥手,青青马不停蹄跑了。
他心想,回头就把顾青青的名字拉进地下钱庄黑名单。
保准他去哪家赌场,都绝对借不出一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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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来,只堪堪下了一场雪,但寒风过脸,比刀刃刮的还疼。
小寒当天,天色阴沉,海风吹来湿冷的风,街道清寂,行人匆匆。
楼枫秀看了两天书,第三天就被豹子荣发现并没收。
因着天冷,赌坊这两天客稀,寻衅滋事的少了,见他无所事事,荣爷没事找事,要他去抓赌桌上玩的正酣的倒霉蛋,拉去后巷逼债。
楼枫秀喊上仨同僚,一块把人不由分说从赌桌上架了出来。
那赌徒嗷了一嗓子“放开我,我这把一定回本!开盅,开盅啊!放开我!操了,抓我干球?他妈我没到还债日子啊!!”
拉到尽欢场后巷打了一顿后,赌徒老实巴交闭了嘴。
打手们好声好气提醒“好几百两呢,到不到日子,你都还不起了。”
赌徒鼻青脸肿着一张脸“小钱,都是小钱,爷爷们,我今个赌运不错,你让我进去,只要回本,我保证,每个给咱分了二三两,不,三五两,成不?”
“不成,我们荣爷说了,今天昌叔过寿,现在就得收账。”
“我听说,你城北不是还有套老宅吗?五进院子呢。你拿地契来抵,还有借余银钱再耍两圈。”
倒霉蛋摇头“不行,那是我家祖宅,就那一套祖宅了!你们还不如去抓我婆娘,送去给昌叔当贺礼!”
几个打手闻言嗤笑初出声“凭你婆娘那姿色,卖快活楼也抵不几个钱!”
倒霉蛋腆着脸笑“我好几些婆娘呢,还有两房妾室,有一个,对,有一个曾是唱戏的,身段好,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床笫功夫一等一,要不几位大哥先去试试,试试!”
打手对眼一笑,还没说什么,不知道秀爷发了什么疯,猛然扑上来,把那男人摁到墙上,一拳下去就是一个血印子。
楼枫秀对尽欢场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全部丢给同僚处理,反正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
尽管莫名奇妙的,可他如今地位,大抵仅次荣爷。
无论是古怪的气味还是嘈杂的沸腾,再也没有令他感到不适。
如今,他甚至觉得,打死一个不肯悔改的赌徒,是件替天行道的好事。
眼看真的快给人打死了,其外打手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拦人。
原本将人拽到后巷,这位爷袖手敷衍,这会活像喝了铁,浑身绷着一股狠劲,仨人愣是拦不住。
“秀爷冷静,冷静啊秀爷!”
“要打死了!快去叫人!”
还不急去喊,巷口便走进几人,其中一位一把楼枫秀死死扣住。
“昌叔。”
“昌叔。”
“昌叔。”仨打手齐齐整整鞠躬,恭恭敬敬叫人。
昌叔,人称歪嘴阎王。
这坊里流传了起码七八百样骇人传闻。
这回倒想看一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可惜楼枫秀脸被碾在墙面上,动弹不得。
虽然他动不了,但是昌叔可以。
那人从虎皮大氅里伸出手,一把薅住楼枫秀头发,将人脸拉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脸。
歪着嘴,睨着眼,喉咙好像吞过沙子,用喑哑难听的声音道“把他打死,你来赔老子银两?”
阎王手里拯救出来的那倒霉蛋,趴在地上蠕动半天,血印子蹭到处都是,想说话,却哗啦吐出一口牙。
他口鼻全是血,眼肿的看不清人。
被迫昂首的楼枫秀,瞥见那人惨状,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慰藉。
最近见血太多了,打人似有莫名快感。
那人气息奄奄的磕头,不清不楚道“给,我给,我给。地契......”
他一求饶,楼枫秀只想再补两脚。
昌叔闻言,挑了挑眉,用他难听声音嘶哑道“去个人,陪贵客拿地契。”
他松开拽楼枫秀马尾的手,乐道“你小子下手挺狠,瞧着没二两肉,劲倒大。算你立功,昌叔过寿,带你一起开开眼。”
压身的力道猛然松懈,楼枫秀松了松筋骨,看清那昌叔古怪扭曲的五官。
连他手底下那力气如铁的打手,面上正缺了只鼻子,看豁口,像是某种兽类撕咬痕迹。
这几人面无表情,神色发僵,瞧着更像无常冥鬼,总得不像活人。
昌叔一扭头,见另外仨打手老实鞠躬,头一刻也没抬起来过,兴意所致,指着几人道“你们也去,见个热闹。”
仨打手两眼放光“多谢昌叔!昌叔武威!”
同僚一回场,就到处炫耀,宣扬沾了秀爷光,要去赶昌叔寿宴。
老杜一听这话,感叹道“我兄弟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但凡能进了白虎堂,还有小豆子什么地位?”
昌叔带人进了赌场,荣爷见状,匆匆赶过来“昌叔,您来的正巧!正说要动身赶您寿宴,寿星还亲自来了!”
“不急,我来看看。”
荣爷起手解了昌叔的虎皮氅子,递到旁人手里,鞍前马后,陪同着他巡视地盘。
“这两天赶上客稀,账房还在核年底账本,说过两天就要给您送去呢。”
昌叔没应声,挑了挑下巴“我瞧那小子潜质不错,敢要人命的劲,跟小畜生半大那会一模一样,我稀罕,过了今日,就往我茶楼底下赌庄送去吧。”
荣爷顺着他目光,瞧见了楼枫秀。
他笑脸一僵,忙应道“害,那小子看着凶,动手没几把力气,还不够喂狗的,别坏了您兴致。”
昌叔是个歪嘴,仔细能看见一条从嘴里伸出的疤,肉横着,挑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行啊豹子荣,那你来。”
荣爷勉力一笑“昌叔,我这过冬才胖几斤肉,穿这么厚还被您看出来了,您别不信,往常我操心操的都快瘦成瓢了!”
“那你可少操点心,留点劲操女人去。”
时候不早,东家便交代几个亲信看场子,引着昌叔去了春意浓。
楼枫秀原本没跟上,他对见世面没兴趣,正等着到了饭点到街上找阿月。
荣爷临出门,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
他装没看见。
老杜倒看见了。“诶,荣爷让你过去呢!”
“不去。”
“荣爷喊你,那是给你享福机会,我都恨不得替你去!”
“那你去。”
“我巴不得嘞!昌叔生辰请你,你敢不给面子,明天你头跟身子还在不在一块都难说。”
“他也可以试试。”
“呸!你别仗着自己能打,在这说狂话,昌叔手底下的人,哪个没有握着几条人命?你瞧见他手底下挑头那仨人没有?那都是亡命之徒,从兽牙底下讨回来的命,凶的很,随便挑出一个,你不一定能招架得住!”老杜怕他臭脾气惹事,恨不得七求八哄。
楼枫秀想了想,也是。
毕竟刚刚还被人摁在墙上抬不起头。
“可我和阿月说好......”
“大爷!我去,我亲自跑去,告诉阿月您不能赶去吃晚饭了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