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你们不用送我,今天大年夜呢。”
“而且我自己会开车的,别担心。”
康妈妈把康晗车钥匙塞她手里,“好吧,那你路上要注意安全。”
“谢谢。”景安对她们鞠了一躬。
上车后,李艺姝跑过来,她扒着窗户,头发上冒着透明的雨珠,叮嘱道:“天黑了,路上慢点开,不要着急,遇见转弯一定要提前鸣笛打灯知道吗?”
“好。”景安点头。
“还有还有!”康晗挤过来,“半路有人拦车不要理,你开你自己的,小心坏人。”
“好,我记下了。”
“你们赶紧进去吧,雨下大了。”
和大家道了别,景安马不停蹄往景家赶,去拿景优说要带的东西。
小区门卫还是那个老人,他换了个方向睡觉,冲她挥了下手就让进去了。
明明这么多年没来过这里,景安还是熟悉的不得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双腿自己来到了正确的门前。
门铃响起,里面的人竟然也没睡,很快就打开了。
景安挡了下灯光,在看清面前的人后,瞳孔收缩,她脱口而出,“爸.....”
遭受病痛折磨后的中年男人瘦的可怕,脸颊凹陷,眼下青黑一片。他穿了很多件衣服,却还是觉得很冷似得缩着身体。
“....景安?”男人不可置信喊道。
景安的视线却停在了他的头部,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头发....”
张俊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将毛线帽往下拉,遮住光裸的头皮,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无暇顾及这种尴尬,他开心地踱步,又搓了搓手,屋内屋外来回看。
“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不敢碰她,虚空挨了下她的手臂,将大门彻底打开,“哎哟,你妈妈她们早上回老家了,我这饭还没热呢!”
“来,快进来快进来!”
景家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差别,干净整洁,只不过相比七年前整体更加老旧,少了很多东西。
那个摆在客厅的鱼缸,书柜,一台缝纫机,全都不见了。电视上放着春晚,沙发上丢了几个色彩明艳的手提包,应该是景优的。
“你饿不饿?什么时候回淮宁的?从京市赶回来要很久吧?是不是很累啊?爸爸去给你收拾房间,你先坐着看会电视。”
景优没有告诉张俊外公去世的这件事,他的身体已经经受不住更大的伤害了。
“爸。”景安轻声喊住他,“我是来帮妈拿东西的。”
“啊?拿东西?”张俊有些茫然。
“嗯,妈回老家,现在下雨了,她和优优衣服没带够,有些冷。”景安走过去解释道。
“哦哦,这样啊,那你跟我过来。”
推开主卧门,张俊敞开衣柜,“你看看要带哪些。”
“好。”
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其他原因,那个老人近两年越来越固执,他拒绝景云芝带着家人来看他,更拒绝被带到城市的家里生活。
今天景云芝本打算去陪他吃顿午饭就回来,谁知他下午突然发病,一直坚持到晚间才离世。
景云芝和景优暂时是回不来了,衣服什么的都没带够,而景优生理期又到了,小时候经常大冬天冷水洗衣服,落下了痛经的毛病。
景安先按着大概拿了景云芝的衣服,衣服很厚,层层叠叠在衣柜里面。
她用力拉出来,结果却顺势带出一个饼干盒子。哐哐两声,饼干盒子掉出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我来捡我来捡,你忙你的。”张俊紧张说道。
但他身体太差,动作迟缓,完全没有景安灵活。明明已经有些不太好的视力,在此刻竟然如此清晰。
她将一张纸捡起来。
灯光下,保证书三个字映入眼帘,而最下方按了手指印的保证人,署名:陈杜若。
片刻,她将内容那面对着张俊,声音有些颤抖。
“爸,这是什么?”
张俊不敢看她,半蹲的身体顺势坐在床边,他撑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
“........当年,你妈妈把你赶出去,还告诫我不要再理你,可..可她自己却在偷偷关注你。”
本以为说出这些会很困难,但只要开了口,那些憋在张俊心中许久的东西便有了倾诉的地方。
“她自己注册了小号,经常去你们校园论坛上逛,这个男生发的帖子被她看见后,她直接找到人家家门口,威胁人家父母,说如果不让陈杜若删帖并亲自道歉,她就把他儿子造谣的事情捅到他父母的单位去,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他父母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喊来那个男生确认后,他爸当场打了他一巴掌。”
“他爸是公务员,对这些比较敏感,勒令他去和你道歉。”
“那天正好优优考差了被喊家长,你妈妈跟过去了,也不知道你们见过没有。”
“这保证书你也知道,你妈妈的习惯,写完让那个男生按了手印。”
说完,张俊抬头看着景安,“还有你还回来的那笔钱,是你妈妈偷偷塞的,你的书包也是她亲自拿过去的。”
“那晚上她以为我睡着了,给你把作业和书包都收拾好,一大早就出门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你还是住在京市那个老婆婆的房子里吗?”
景安捏着保存完好的、薄薄的纸张,低声道:“对。”
“唉,反正你都知道了,我索性都说了。”
“从你上大学到现在,她每年都去看过你。”
“.......”
景安呆住了,“.....什么?”
“从优优口中得知你大学寒暑假都申请了住校,而她那段时间老是刷到视频说什么女大学生寒暑假出事故。”
“她就骗我和优优说自己年纪大了,要出去旅游,报了个最便宜的跟团,专门选的会经过你们学校的。”
“被我发现后,她就说自己只是去见识一下名牌大学的校园环境。”
说着,张俊无奈扯了下嘴角,“和她一起的老张就是我们小区的,我专门去问了下,他说你妈妈哪里是看环境,明明就是去做检查的,还和学校的保安搭话,问人家怎么排班、女生宿舍安保严不严密、学校目前有没有什么施工队之类的....”
“给人家问烦后,她也不和大家去后面的景点,一个人在你们校外的商超里坐一整天,等队伍回来再离开。”
“被我直接捅破后,她装都不装了,后来你工作,在京市的那个老婆婆的房子里住,她拿着她和你以前拍的照片证明自己的身份,趁你不在家给你打扫卫生。”
“还带了很多吃的用的,让老婆婆说是她送的。”
“这七年,唯一没去的是你大二那年,那个时候我病的很严重,而那个时候你打电话过来,也不要怪她不接,她焦头烂额到处筹钱,已经没有心力。”
“直到优优拿出十万块钱,说漏了嘴,得知那笔钱是你拿的,她发了好大的脾气。”
景云芝生气的时候,说夸张点,世界末日也不为过。
她压着眉毛,太阳穴的青筋鼓起,眼睛因为愤怒显得有些凸,她来回走动,每一步都在很用力地喘气。
景优被她吓到哭。
舍不得骂景优,景云芝就骂自己,她一边哭着骂自己没用,一边用力捶打胸口。
那个冬天的医院里,张俊躺在病床上动不了,只能徒劳的张张嘴巴流眼泪。
病房里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一家三口,可是三人不在意,也无法在意。
现实的重担比想象中还要让人难以承受,景云芝哭倒在地上,被景优抱在怀里。
第二天,有个远房亲戚打来了三十万,她拿着这笔钱,好像变了一个人。
张俊拉住景安的手,“景安,我说这些也没别的,我也不是想给她说情。”
“我只是...”
他抽动鼻子,用力擦了下眼睛。
“我们的年纪越来越大,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我不想她因为固执和别扭,生生和你一辈子都别着脸。”
“景安,我也不奢求你能和以前一样,我只是希望,我们一年可以见上几次面,吃几次饭,有空的时候可以聊聊天。”
“这样就够了。”
满地的保证书里,某些纸张样式都不同,有条纹的,有纯白的,有网格的,还有随手扯下来的、边缘不平整的残缺纸。
上面的字迹大多稚嫩,看得出都来自同一个人。
那些写下这些保证书的日子里,永远都是景安一笔一划地写,景云芝一字一句地念。
写完,签上大名。
年轻时的景云芝仔细收起来,语气变得柔和。
去吃饭吧,她说。
下着雨的乡下视野不清,可视范围只有车灯照亮的那一段路。景安驾驶着车辆,盯着导航,逐渐开进了记忆中的终点。
将车停在水泥路上,她撑开伞,拖着行李箱往下方的院子走。
近几年乡村振兴,这里发展的还算不错,水泥路取缔了泥巴路,家家户户都建了新房。
可这位外公宁愿在原来摇摇欲坠的砖头小屋里待着,也不愿意住进新房里去。
砖头小屋外面围了一圈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凋零的桃树。
景优坐在屋檐下,听见滚轮的声音,她抬起湿润的脸,眼睛微微放大,“姐!”
“姐。”她又喊了一声,声音变得委屈。
将行李箱搬进屋檐下,景安收好伞,气喘吁吁问道:“妈呢?”
“在里面。”
景优跟在她后面,继续说着,“妈妈刚刚给附近的亲戚打了电话,过一会就要来人了。”
“她让我早点去睡觉,可我怎么睡得着呢?”
“我还没告诉她你会过来。”
话音落下,嘎吱一声,景安推开了老旧的木制房门。
浅浅的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下掉落,狭小的卧室里,唯一的床上躺着一位老人,面色蜡黄,皮肤有些紧绷,早已没了呼吸。
而旁边的小凳子上,瘦弱的女人缩着肩膀,神色木愣愣的,细碎的发丝黏在眼睛两侧。
她微抬眼睛,看见门外人后,恍惚的眼神逐渐变得震惊,两滴泪正好落下。
跨过高高的门槛,景安走进去。
“妈,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