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肆的丧礼,来了很多人。
多数人叹少年早逝,少数人泪沾面庞。程赢坐于棺前,一言不发。
那是江青曲第一次看见憔悴的程赢。初见他时,一身黑衣,金线绣桂花,神采奕奕,目光如炬。
可如今却是,眼不见亮,唇不见红。
再不见当年人。
天逐渐暗下去,钟欲河走到程赢旁,轻声道:“吃点东西吧。”他手中端着饭。
程赢摇摇头,面上仍旧无色。
钟欲河陪他坐着,望着那口棺材,久久无言。
许久,钟欲河说:“会是哪一方,你有查过吗?”
程赢说话淡淡的:“查了,没查出来。如今与我作对的这么多,哪怕查好几个月估计也是查不出来的。”
程赢也望着那口棺材,如今他和他的弟弟,就隔着这么口棺材。
他似是哭了很久,发哑地道:“爹娘走的早,我刚出师那年,这家主便落到了我头上。我拼了命地打拼,打拼到现在。”
他貌似又开始哭了,只是很小,不易察觉到:“做家主真不容易啊,每天都要处理那么多事,我总是想回到跟他一块买糖葫芦的时候。”
钟欲河安抚着他,心中百味滋生。
“程赢……”他正安慰着程赢,却见门外一女子站着。
这是当年同他们一同修炼的人,名叫沈别枝。身着红衣,手拿蓑笠。
“沈别枝……?”程赢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他站起身,为她拍去身上雨滴:“这么晚下这么大雨,你还来,别冻着了。”
沈别枝没回他,看向棺材,讷讷道:“程肆……”
她叹了口气,说:“节哀。”
接着说:“我来给你送衣服的,外面下了雨,你当心着凉。”说罢,她递给程赢一件衣服。
她给程赢披上后,说:“我要走了,家里还有事。你别受凉了,我走了。”
彼此打了个招呼后,沈别枝就走了。
钟欲河端着那碗饭,再次劝说:“吃点吧,饿坏身子就不好了。”
程赢仍旧没有要吃的意思,道:“不必了,我吃不下。”
钟欲河再次陪他坐下,试图说点什么让他不那么失魂落魄。
“我记得以前修炼的时候,别枝总是捉弄你。有一次你御剑,她在上面抹了油,你怎么踩也没办法踩上去。”钟欲河把那碗饭放下,开始叙旧起来。
程赢接话说:“我突然想起,有一年除夕,雪下大了,下不了山。我就在山上跟你们包饺子,我还往师尊的屠苏酒里加了点醋。”
“你还记得那天我和别枝都吃到有铜钱的饺子吗?”程赢说。
钟欲河点点头,说:“记得。”
程赢又说:“其实那天本来只有一个饺子里有铜钱,是我又加了一个。那个饺子我特意拿勺和筷子夹着,就怕混了认不出来。然后我再夹给别枝,没想到我自己也吃到带铜钱的饺子。”
钟欲河见他转移了注意,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只是你自己不这么觉得而已。”
程赢顿了一下,说:“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欲河看着他的眼神,说:“从你那天假装花开太多送她花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程赢沉默了会,仰头看向上面。上面没有任何东西,他也不是为了看什么东西,仅仅只是想这样。
“要是能回到以前就好了。”程赢说。
他又低头看那口棺材,曾经那么一个好动的人,如今就躺在这里。
两个人很久也没再说话,钟欲河中间有过欲说还休,最终也没说一句话。
良久。
钟欲河重新端起那碗早就凉了的饭,朝程赢说:“时候不早了,我走了,你小心点,外边雨大,别受寒了。”
程赢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送他到灵堂门外:“你们怎么说的都差不多?“
雨还是下的那么大,钟欲河带上蓑笠,踏泥走着路。
江青曲打开门,钟欲河身上早就是湿漉漉一片。
钟欲河关上门,见他还未睡,说:“你身上有伤,早点睡吧。”
江青曲摇头说:“睡不着。”
钟欲河知道原因,想了会说:“一起走走吗?”
江青曲本来没想散步的,听他这么一说,倒想走走了,因而应了。
钟欲河说:“我先去换身衣服。”
他仍旧穿的是白衣,但没什么花样,是件素衣。两个人漫步在长廊上,一片宁静。
钟欲河牵着他的手,笃地顿住了。
江青曲有疑,问:“师尊,怎么了?”
钟欲河松开他的手,走到长椅前,说:“陪我坐会,可以吗?”
江青曲现在对坐会还是散步无所谓,干脆就陪他坐了下来。
钟欲河看着漆黑的墙壁,说:“你这个时候不睡,是因为程肆吧。”
江青曲并不想否认:“是。”
池中的水映着天上的月,今晚的月一如既往地不圆,不知为何,明明很多时候那月亮都不圆,江青曲却觉得独独今晚的残月给他一阵凉意。
钟欲河看着他,说:“你和程肆是结交三年的好友,想来一时半会是走不出来的,若是感觉心闷,可以来找我谈会。”
江青曲没多说话,淡淡地嗯了一句,两个人坐于长椅,再无聊谈。
钟欲河突然觉得肩一抖,扭头一看,是江青曲睡他身上了。
已是丑时,他睡了也不怪。
他未动身,静静地坐在椅上,任江青曲靠着,一夜无话。
待旭日东升,江青曲醒来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依靠在他头上。
看向一旁的衣服,这才知道是钟欲河靠在他头上睡着了。
他并没有动,瞥了一眼钟欲河,看不到他的脸,看了一眼,又闭眼睡了。
等钟欲河再次醒来时,江青曲也跟着醒了。
两人相伴走于长廊中,霞光撒到池面,金光灿灿。
彼时天正刚亮,晨风拂过,却觉阵阵悲凉。
江青曲走在廊里,面上平淡。
很久很久以前,他设想过身边的人死去,把自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死亡这条长河,隔的太远,太远了。
生人在彼岸,死人在此岸,相隔的长河太远了。
江青曲看了眼钟欲河,钟欲河没看到他看自己,江青曲又收回了目光,不多时,他问钟欲河:“人死后会去哪里?”
微风吹着钟欲河,他看着红日,说:“不知道。”
江青曲牵着他的手,说:“我难受。”
钟欲河突然抓紧他的手说:“再走会吧。”
两个人走了很久,直至太阳又走了几步才分开。
江青曲走到大门前,三年前,他和程肆一起走到那两扇门前,三年后,门前再也不会出现那个人,只有一人徘徊于此。
他突然叫道:“程肆。”
没有人回应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叫程肆,就是很突然的,就叫出来了。
可是有谁会回应他呢?
他又走到厨房,厨师们早已走了,食堂里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有多大,这里就有多冷清。
一块菜板旁还放着他那日去挖春笋用的竹篮,竹笋早已吃完,只剩下空落落的竹篮。
他突然拿起那竹篮,走出厨房,恰巧遇到来食堂吃饭的杨善。
杨善见他拿个竹篮,问道:“青曲……你干要什么去?”
他知道程肆的事,也看得出江青曲的心情,担忧他的身子,因此问这么一句。
江青曲自是猜得出他的担忧,对他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替我跟师尊告诉一声,我上午不去课堂了,要出去一趟。”
话已至此,他也不便再拦着,应了下来,江青曲便越过他走了。
江青曲走到那天的山里,土坑被填平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他心想。
他找到一颗竹笋,拿起锄头挖了起来。
一颗又一颗,他也数不清自己挖了多少,当时他根本没想什么,就只想着挖春笋。
竹篮渐渐填满,直到再也塞不下,他这才看见那装满竹笋的篮子。
看了两眼,他又开始挖,直到挖到手里实在抱不下,这才善罢甘休。
多的那颗,他用脖子压着,怀中的竹笋撑着,就这么一路小心地走到灵修山山脚下。
看见长长阶梯,总不可能就这么上去。
他御剑挑起竹篮,顺便往上刺几个竹笋,这样也不用抱那么多竹笋了。虽说载人直上门前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但这点东西还是可以的。他一手御剑,一手抱着几个竹笋,慢慢走着。
气喘吁吁地走到大门前,敲开了门,开门的人被他喘气的样子和这么多竹笋吓一跳,刚到里面,他就倒在地上。
开门人又是吓了一跳,刚想扶他,就见他翻了个身,直喘着气。
杨善看了眼中午的饭菜,满是竹笋做的菜,开始还心生疑惑,又想起早上的时候,顿时悟了怎么回事。
钟欲河半躺半坐在通铺上,给江青曲扇着扇子。
“
“你心里难受,可也不能这么弄,你伤还没好呢,你看你现在,快虚脱了。”他轻柔地扇着风,很是柔和。
江青曲躺着床上,这时喘气小些了:“我不是因为想发泄才去挖笋的。”
钟欲河问他:“那是为了什么?”
他答:“是因为我记得程肆叫我去挖竹笋,我想再见见他,看看他在不在那里。”
明明知道结果,他却还是去了。
钟欲河没说话了,继续给他扇着风。
恍惚间,江青曲仿佛再见到了程肆,他伸手去抓,得到了却是扇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