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好狠毒啊!”江寄篱扶住汤永年垂落在地的手,极度震惊不解谴责的眼神落在李意言的身上,“汤长老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是没能诊出你身上的毒罢了,怎能轻易就杀害于他!你是自己不想活,所以便也不让别人活吗?”
听到这番指责与惊变,几乎所有来参加百草丹心的药师都聚集了过来。
李意言看了一眼还倒在大殿冰冷地砖上的汤永年,又转头看了看围过来的众人。
离他靠得最近的几个人,见他的目光看来,当即后退了好几步,方才李意言是离汤永年最近的一个人,而且也就几句话的功夫,现场也有不少人在。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啊,李意言在心中感叹。
上前一步,正要查验汤永年,却被拦住了。
“你想做什么?”
对于江寄篱这位同窗,李意言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当时似乎与自己和温绯乐住得挺近的,好像温绯乐还搬去与对方同住过一段时间,现在也是成了药峰的长老了。
作为长老来说算是很年轻的了,刚才这一声的气势倒是挺足的。
“验尸。”淡淡说出这两个字,李意言没想到又被拦住了。
“这里属你的嫌疑最大,况且在场有这么多药师,你莫不是想要毁灭证据吧!”
无方居士上前打圆场,主动查看起汤永年的伤口来,由他来,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
李意言虽对无方居士没有太多了解,但从对方之前的言行举止中,看得出品性不坏。
一片静默之中,无方居士从汤永年的喉间抽出了一根巴掌长的银针。
看着那银针的长度,众人不禁不寒而栗。
“这银针应当是从汤长老的后脖颈射入,而后射穿整个咽喉,气断而亡。”
众人是看着无方居士查看的伤口,这个结论清晰明了,没有什么异议。
“那么,问题就来了,当时是谁站在汤永年长老身后呢?”
“不是江长老正要扶着汤长老去歇息吗?那个李一言不就正站在汤永年的身后?”
见众人望向李意言的目光愈发不善,钟月葭和唐运思有些忧心,正想去给温绯乐传信,却见李意言轻轻摇头,示意当下的局势他还能掌握。
毕竟经历过七年前整个江湖掌门的逼迫,现在虽说不利,但对李意言来说还真算小场面。
“既然伤口如此,那岂不是站在殿外的人都有嫌疑吗?为何偏偏只怀疑我呢?”
李意言往旁边走了两步,观察了一下殿外之人的表情。
“方才居士说的是射穿!即便是银针,想要射穿一个人的喉咙,也需要很大的力道,殿外这个距离太远了,除非易达祖师再世,否则根本不可能。”
李意言点点头,方才他也确实没有注意到有银针自殿外经过他再飞入汤永年体内。
况且现在他又落入了被怀疑的境地之中,又那么碰巧他是离得最近的一个人,指向他的针对性未免太强了,难不成现场还有人认出他来了?
方才汤永年的反应很奇怪,他是想让唐运思或者钟月葭把人带走,然后好好找找线索的。
可这么快,汤永年刚刚有些过度紧张,就立刻死了。
竟然会牵扯出少华派有很大问题,这在他的意料之外,而且一直以来用银针追杀他的人就隐藏在在场之人中。
可李意言还是有个地方想不通,既然是如此针对他设的局,他和汤永年的距离也很近,那对方为何还要杀人灭口,直接把他给杀了,岂不是一劳永逸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认出他,知晓他有绛霭,警惕心极强,一旦一击未中,必然会暴露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样勉强能说得通,但无方居士说银针是从后方洞穿的,汤永年断气前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你”,“你”指谁?他想要指的是什么方向?方向……
李意言抬头望向大殿的天花板,少华药峰毕竟是江湖大宗,雕梁画栋,柱子和榫卯连接处都绘上或者雕出了药材的纹样。
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一时很难看出端倪。
“阁下可还有什么高见吗?若是没有的话,不如让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来少华派参加百草丹心会的,都是各地各派有名的药师,我可不记得有哪一位是藏头露尾的。”
江寄篱解下衣衫盖在汤永年的尸体上,向人群外围的一名小弟子使了个眼色。
那小弟子悄无声息地后退。
唐运思注意到那人的行踪,感觉有些不对,也缓缓后退跟了上去。
“江长老想看?”李意言还在抬头看着大殿之上的纹样,“我又不是宵小之徒,江长老这话似乎有些歧义。”
李意言轻笑一下,“只是中毒之人,难免容貌枯损,总是有些不好看的,恐扰了大家论道的兴致,故而才稍作遮掩,至于隐藏面容,那可就是无稽之谈了!在这么多同道的瞩目之下,谈何隐藏?更何况还是我主动请大家来为我诊治呢!”
“既然如此,何妨让我等一观?或许从气色上还能看出些小友所中之毒的端倪?”无方居士站出来对李意言道。
看似哪一边也不偏袒,话又说得好听,但实际上就是在要求李意言解下颈帛,还是在帮江寄篱。
“对我的病容这么好奇?人有自爱之心,难道会有人喜欢把自己的病容展示出来吗?况且——看过之后又待如何呢?”李意言低下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
越是如此不愿意把真面目示人,江寄篱就越是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在察觉汤永年的异常的时候,他就确定对方是他那位如流星般的天才同窗——李意言。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对方怎么还能活着?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又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来百草丹心会?还敢让别人触碰他的脉门?
也怪他,这几年太忙疏忽了,竟然把汤永年汤长老给忘了,看这垂垂老矣,遇到点事情就顶不住,慌慌张张的样子,真是蠢货。
江寄篱的视线扫过对方那泛着乌黑的手腕,就是这双手,当年无论是炼药还是握剑都很稳,稳到让其余人生不出半点挑战的心思。
可这种认知让他恐惧又不甘:凭什么这个出身低微的弟子,总能在药道上压他一头?
即便作为心腹大患被除去了,怎么竟然还能堂而皇之地卷土重来?
江寄篱愣在原地,久未答话。
“江长老?”李意言带点低沉的声音像冰锥刺进他的思绪,“看过我的面容之后,又待如何?”
“……汤长老于我而言,亦师亦友,今日骤然离世,我实在是……悲痛不已。有些失态,请诸位见谅!”江寄篱抹了抹眼角。
既然当年的嫁祸能够成功,那么现在也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江寄篱忽然意识到,若不揭穿李意言的身份,任由他探查下去,陈年旧事迟早会被他再翻出来。
脉象诡谲,身中剧毒,这又如何?天底下有什么毒是李意言都解不开的?
这必定是他的计策,想要引蛇出洞!
他若想从中存活,唯有让李意言成为众矢之的,让李意言或者李一言这个名字,再次沾上污名。
只要江湖相信害死易达祖师的罪魁祸首、勾结魔教的叛徒余孽该死,他就能继续躲在名门正派的阴影里,做永远正确的“江长老”。
江寄篱想着他已经出手,发生了长老仙逝这样大的事,必然会惊动峰主、掌门等人,大可以拖延一下时间。
在场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起码他是安全的。
“李堂主,我只是向你提出一个请求,阁下若能坦荡示人,只能说明愿意与我们平等相待,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能摆脱嫌疑,还要继续被你们怀疑,那我摘与不摘有何区别?”
李意言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很蹊跷,“况且,若我没记错,方才江长老并未仔细察看汤长老的伤口,也就是说,并不知晓银针是从何方向刺入的,你我又素昧平生,为何就直接指责我狠毒呢?”
在场众人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确实有些奇怪。
“好一个贼喊捉贼!一息致死,连片刻喘息之机都没有,不是狠毒是什么?而且汤长老仙逝之前,明明就指着你的方向!——”
“咳咳咳咳咳!”
江寄篱眼睁睁看着李意言取下了颈间的帛布,露出苍白陌生的面容与泛紫的嘴唇,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眼前之人看上去年纪虽不老,一头乌发中却夹杂了几根银丝,眼神古井无波,荣色沧桑憔悴——任凭谁来了,也不会凭面容认出这是七年前还风华正茂的李意言。
宋非夷咬了咬嘴唇,这是谁给李意言作的伪饰,也太像真的了……可若中毒是假,方才连无方居士和严堂主都骗了过去么……
李意言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我病重如此,今日不过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少华,作为药师,却无法解自己的毒,败于另一药师手下,这简直就是最大的耻辱!没想到,竟然还要承认江长老的无端怀疑!咳咳咳咳咳!我体内脉息混乱,方才替我把脉的二位前辈都可以作证,又如何能射出银针,杀得了汤长老呢?”
他体内的内力本就和附骨之毒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之中,随着毒素入侵愈深,内力也需要不断增长才能相抗衡。
这两日他运行内力时故意懈怠了些许,整个人的脸色便立即奇差无比,再加之,他的容貌本就比七年前苍老了些许,再加上稍许伪饰,真的做到了和七年前宛如两个人一般。
方才第一次时他故意和江寄篱互不相让,在对方第二次有理有据、气势极高之时再突然示弱,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同时又能博得众人的同情。
众生在乎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自己的利益,是自己愿意选择相信的那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