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曦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微尘浮动,在暖金色的光影中轻轻飘舞。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一丝淡淡的药香弥漫。
苏月推门而入,带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脚步轻缓,却依旧在踏入房间的刹那,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
床上的沈玦,仿佛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维持着昨夜最后苏月帮他放好的姿势,神色沉稳,眼神清明,就连眉眼间的郁色都被遮掩得恰到好处。若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昨夜那个疯狂挣扎、痛哭崩溃的人会是他。
苏月将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沈玦只是抬眸淡淡地望着她,神色温和,语气更是平静得有些过分。
“早。” 他的声音低哑,却透着一丝刻意维持的从容。
苏月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走到床前,扶着他略微起身,将软垫垫在他的背后,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沈玦微微阖眸,似是短暂适应了一下身体的虚弱,随即缓缓开口:“今日是何日?”
苏月略一停顿,答道:“已是癸巳日。”
沈玦闻言,目光微微一动,沉吟片刻后轻叹道:“原来我昏迷了三日。”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可眼底却浮现一丝复杂的情绪。短短三日,局势是否已有变数?太子回京后,朝局是否依旧稳定?他的思绪迅速流转,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然而面上却未露丝毫波澜。
苏月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唇边:“吃吧。”
沈玦没有拒绝,缓缓张口吞咽。他确实很虚弱,即便只是喝粥,也显得力不从心。
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我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苏月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苏月。”
沈玦缓缓点头,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将它记入心底。
“苏月姑娘,” 他语气温和,目光却犀利地落在她身上, “能否告诉我,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何事?”
苏月将粥碗放下,沉思片刻,才开口道:“你在护卫太子途中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太子必须尽快回京,但你的伤势过重,无法继续随行。玄影卫奉命护送太子返京,而我奉命留下来照看你,待你恢复后再寻机回京。”
沈玦听得极为认真,待她说完,他缓缓颔首,语气不变地道:“可否让我查验你的令牌?”
苏月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令牌,递到他手中。
沈玦接过,指尖缓缓摩挲着令牌的边缘,辨认上面的纹刻与暗号,最终确定它确是皇室暗卫之物。他松了口气,将令牌还给她,目光略微放松了一些——看来,我并非落入敌手。
然而这份放松仅仅持续了一瞬,他微微偏过头,眼神落在自己僵硬的手指上,眸光深沉。
“这里是何处?如今外界情势如何?”苏月淡淡道:“此处是偏远山镇的医馆,暂时无虞。至于局势,太子回京后局面如何,我尚不得知。”
沈玦陷入沉思,目光微微暗了暗。
四肢的知觉微弱而模糊,连疼痛都带着一层迟钝。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受伤的过程,却无法准确判断伤势究竟有多严重。更可怕的是,连“确认”这件事,都只能依赖旁人。这种无力感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挫败。
他自幼便以冷静与理智著称,向来掌控局势,可如今,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无法了解。他无法允许自己毫无准备地接受现实——他必须亲眼确认,必须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又必须计算接下来的每一步。
他敛去眼底情绪,良久,终于再度开口,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恳切:“苏月,扶我起来,我想看看自己的身体。”
她其实早就料到他会有此请求,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仍旧有片刻的犹豫。
他的身体尚未恢复,过多动作只会加重他的痛楚。更重要的是,他至今尚未知晓自己的真实情况,而他掀开被子的那一刻,便是残酷的现实彻底摊开的瞬间。
她抿了抿唇,沉声道:“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宜——”
“怎么?” 沈玦低笑了一声,嗓音却微微发哑,“是怕我受打击,还是觉得一个废人,不值得再折腾?”
苏月的眼神微微一变。他是在激她,也是在试探自己能否承受最坏的答案。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伸出手,缓缓将他的上半身扶起。
沈玦微微皱眉,哪怕她已经尽可能放缓动作,背部的伤口仍带来剧痛,他并未出声,反而缓缓吸气,强撑着让自己稳住。
当他的上半身终于被扶正,沈玦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被子,目光落在自己下半身。
乍一看,那双腿与以往别无二致,仍旧修长,肌理匀称,然而仔细一瞧,皮肤苍白无血色,少了往昔的温度,仿佛被岁月剥夺了生机。脚尖无力地下垂,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弧度,连足踝都微微浮肿。
胸腹塌陷下去,他以为自己仍然端坐着,可事实上,他只是被苏月的手臂轻轻扶住,毫无自持之力。他的脊背微微弯曲,根本无法挺直,一旦苏月松手,他便只能无力地向后倒去。沈玦死死盯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一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更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的,是那层裹在身下的布料。他心跳陡然一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几乎难以发出声音。
“为何……”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干裂的喉间挤出的气音:“为何要让我穿这个?”
苏月站在一旁,手指无声收紧。
她知道,这一刻终究来临。
沈玦缓缓抬眼,目光紧锁着她,眼神里压抑着某种情绪,语调愈发低沉:“是因为我之前昏迷不醒,所以为了方便照料才如此?”
他在寻找理由。哪怕再牵强,他都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解释。
苏月没有立即回答。
她的喉间干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看着他,一时间竟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他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中的猛兽,正试图寻找一条通往自由的缝隙,哪怕这条缝隙根本不存在。
他又道:“既然我现在醒了,你可以帮我换回正常的衣物。我有需要的时候自会叫你。”
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
她知道,他终究会明白,可她仍希望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哪怕只是迟上一刻……让他多休息一刻,也是好的。
最终,她点了点头,依言为他换上宽松衣物。
当苏月再度推门而入,准备扶他起身服药时,纤指轻探入被褥,触及的却是一片潮热。
她的手微微一顿。
早已料及此事,可当指尖触碰那抹湿意时,心口仍是钝钝一缩,如被无形之力扼住。
沈玦立刻察觉到了。
他神色微变,眉心微蹙,目光如寒刃般锐利,手臂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着向身下探去。
指尖触及湿润的布料,他的心骤然一沉,呼吸瞬间滞住。这一瞬,他的大脑仿佛一片空白,思绪崩裂成无数细碎的裂隙。他怔然地看着眼前一成不变的窗幔,指尖在湿润的衣料上微微收紧,继而颤巍巍地松开,像是不愿再触碰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缓缓抬首,眸色沉凝地望向苏月。
“我明明……”
他的嗓音微哑,像是被寒意浸透,难以置信地发出这个音节,却终究无法再说下去。那点微弱的自尊,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
下意识地,他想让她离开。
这一刻,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独自一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时间,让他能喘息、能让他整理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在她的目光下,狼狈地承受这一切。
他咬紧牙关,极力维持最后的体面,低声道:“你出去。”
苏月静立未动,沉默片刻,语气平缓却坚定:“我帮你。”
短短三个字,却如利刃般划破所有侥幸。
沈玦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终究还是无法否认——他做不到。连坐起都无能为力,又何谈自己更衣?
他死死攥紧床褥,眼中翻涌着暗潮,指节隐隐泛白。可那股涌动的情绪终究还是如潮水般褪去,他最终松开了手,掌心冰冷而无力。
苏月未再言语,俯身伸手,缓缓将他翻侧过去。
温热的湿巾拭过肌肤,拂去污渍与汗迹,亦拭去了他最后的倔强。
他无法躲避,也无法挣扎,只能任她替自己擦拭清理。他紧绷着下颌,指尖微颤,眼角隐有水光,终究无声地落下泪来。
苏月动作未停,眉目沉静,仿佛未曾察觉他的脆弱。
待清理完毕,床褥依旧湿透,需得更换。
她转身望向一旁的小榻,目光落回沈玦身上。他身形颀长,身量远高于寻常男子,足有一百八十余公分,而她虽非娇小,公主抱这样一个高大的男子,仍是难以轻松。她深吸一口气,蹲身至他身侧,伸臂探入他的膝下与背部,试图将他稳稳抱起。
然而,她才稍稍一用力,怀中的人便骤然一僵。
沈玦的心跳仿佛在那一瞬被拉至极限。他骤然腾空,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胸腔仿佛被狠狠攥紧,熟悉的重心感荡然无存,仿佛整个人都在下坠。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微微发凉的指节无措地扣住苏月的衣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苏月动作微顿,垂眸看着他攥住自己衣袖的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稍稍调整了姿势,尽量稳固住他的身体,让他的背脊贴合自己的手臂,不至于有过多的晃动。他垂眸,静默地望着自己窝在她怀中的身躯。他的头倚靠在她的肩窝,脖颈因失去支撑而微微偏斜,四肢无力垂落,仿佛连依附在这世间的资格都被剥夺。
苏月的步伐稳妥,可沈玦仍能察觉她的吃力。
他心中苦涩交织,既是生理上的疼痛,又是目睹自己无力瘫软的荒谬。他能感觉到自己双腿的存在,却毫无知觉,甚至在被抱起时,都察觉不到它们的重量——那种异样的轻飘感,让他心口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荒谬与陌生。他曾经翻山越岭,曾经翻遍史书、挥笔定策,如今却只能瘫软在一个人的怀里,被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了。
苏月屏息,将他轻轻放至小榻上,然后一手托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支撑住他的肩背,缓缓地将他调整到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待他靠实后,才将手缓缓收回。他的双腿依旧有些尴尬地交叠着,她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整理,让它们尽量自然地摆放好。
她背对着他,动作干脆利落,将湿透的被褥逐一替换,铺整如初。
而就在她离开的一刻,沈玦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拽住她的袖口。
苏月微怔,低头看向他。
他睫毛微颤,眼眶泛红,声音极低,似压抑着某种情绪:“对不起……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似竭尽全力吞咽下羞耻与不甘,缓缓道:“给我……换回方才的布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