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今日二皇子为陛下请了京城有名的杂技班子,陛下让您也同去呢。”湖雀道,她发现娘娘这几日比以往更加寡言少语,很是担心,看些杂技取乐也是好的。
江菱姝点头,她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相反,这会让她更加清醒地去面对以后发生的事。
——
杂技早已开场,台上胸口顶大缸、弄碗吞剑,很是热闹。
段帝一看见江菱姝便堆上满脸笑,道:“爱妃来了,快坐下。”
江菱姝看着段帝,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做到他这样无情,女儿可以送去和亲,儿子如今在大理寺消失,他还能安然看戏。
一个皇帝,朝事听信任朗归一众小人谗言,宠爱她这个妃子便开国库赏无数珍宝,对待使臣便不敢一言惟恐得罪。如今,他的宫中不知多少别人的眼线,他的大理寺也管理松懈,更遑论衙门和地方官员,不知都烂到什么地步。
“爱妃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啊?”段帝有些奇怪。
江菱姝笑道:“只是觉得陛下的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
段帝拉着江菱姝坐下,江菱姝的目光扫过任朗归,随即与二皇子和三皇子身边的段晲对上。
二人眼神片刻交汇,晦暗不明。段帝专心看戏,却听到后面的一个老者开口道:“窈妃娘娘看这些技人,一场节目下来只能赚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倒还比不上娘娘桌上的一道菜。”
江菱姝转头,那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紫色朝服,面庞饱经风霜,两鬓斑白,但一双眸子却并不浑浊,炯炯有神。
想必就是痛批江菱姝“妖妃”那位孙首辅。
江菱姝心下了然,孙景说这番话,不过是借着技人说江菱姝生活奢靡。这位首辅怕是如今朝堂上唯一的一股清流,听闻他自十六岁起便辅佐先帝,又辅佐如今的段帝,因着做事刚正不阿,如今已不受段帝重用,但还是身居在首辅之位。
这样的人,很像她的父亲。
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因此江菱姝对他更为敬重几分,道:“孙首辅说所言有理。”随即对湖雀说到,“去从本宫的私库里拿出两个金锭,一会儿赏给这些技人。”
孙景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一言不发。
这个插曲很快过去,除了段帝真的在看戏,其余人都心思各异。
台上又上来一人,脸上浓墨重彩很是滑稽,手拿长枪开始踏着鼓点耍弄,一举一动皆引得段帝鼓掌。
突然,那人身形一晃,犹如弓箭自台上飞了过来,长枪锐利,直逼段帝胸口。
事发突然,来不及躲闪。这时吗,一个身影从后面冲了出来,挡在段帝身前,竟生生抗下了一刀。
而在一旁的任朗归迅速出手,动作迅速,将那技人一刀毙命。
座位上乱糟糟的,段鸣已经倒在段帝的怀里,肩膀上被戳了个窟窿,面色惨白。
段帝吓坏了,大声吼道:“谁敢害朕!是谁!”
江菱姝始终坐在椅上,冷冷看着,看着那倒在她面前的技人,脸上的油彩被血污冲掉,隐隐约约可见一张清秀的脸。
正是消失的五皇子段炆。
这是任朗归为他设计的死法,众目睽睽,子杀父,当真荒唐。
任朗归走上前查明身份,装作痛心疾首道:“这……居然是五皇子。”
段帝脸色铁青,“好一个弑父的孽畜!把他给我扔到乱葬岗去,去!”
那样一个儒雅斯文的皇子,结局竟然是一卷草席,没有坟冢。
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江菱姝想。
而段铭被匆匆赶来的太医抬走,走之前,还虚弱地说到:“父皇您没事就好。”
好一个段铭,平日里低声下气,怯懦无能,如今却是挺身而出,替父挡枪。江菱姝对这个人多了几分佩服。
这场闹剧让段帝勃然大怒,他本就贪生怕死,偏偏自己亲生的儿子也想着杀自己。于是忍不住迁怒道:“这些技人,都给朕杀了。”
此话一出,那些人跪了一地,哭天喊地起来。
“陛下明鉴,草民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混到我们之中啊,我们进宫前还未见过他。”带头的一个中年男人一边磕头一边说到。
“陛下,”孙景慌张走了过来,跪在这些技人前面,“这些人并不知情,何至于惨死啊。”
那男人的额头都磕出了血,从额头上流到眼角,糊的眼睛都睁不开,仍是不停谢罪。
任朗归也走了出来,开口道:“陛下,今日若不惩处这些贱民,难保他们日后不会说出去,有损皇家颜面。”
孙景呵斥道:“你这佞臣,还不住嘴!”
段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事关皇家颜面,这些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
“父皇。”
段晲开口,他今日一袭象牙白袍子,如今走上前直直跪在了孙景身边,“这些人是南朝百姓,是父皇的子民,今日若父皇肯留他们性命,他们必定感恩天子,以后日日为您祈福,怎会说出去呢。”
他跪着,面上却并无慌乱之色,眼睛盯着段帝。
段帝看着段晲,内心有些动摇。
技人们瞧见还有生的机会,于是纷纷哆嗦着身子道“草民今日什么也没看到,也没看到。”
因此惨死,何其无辜。他们中有多少人今日开开心心的进宫,想着此次陛下面前表演,肯定可以多挣些银两,为家人添冬衣、孩子买糖糕。
江菱姝不再细想,也跟着跪下来。
段帝一瞧,爱妃也跪了下来,有些心疼道:“这地板硬,爱妃起来说话。”
江菱姝拿起帕子就开始拭泪,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哭哭啼啼道:“这几日臣妾总是梦见,陛下与臣妾在云雾中越隔越远,臣妾觉得这个梦很是不详,便没有告诉陛下。私下找来一位大师为臣妾卜卦。那大师说,是因为最近京城中多了惨死之人,因着臣妾身子弱,便引来这些鬼魂……”
江菱姝顿了顿,看着段帝心疼地望向自己,于是继续说到“那大师说,鬼魂缠身过多,便会暴毙,且会影响到枕边人的命数。”
段帝双眼瞪着,那岂不是,还要危及他的性命!
“臣妾不敢撒谎,只是如今陛下要下令再杀这十数个技人,臣妾死是小,陛下的安危是大啊……”
一番话说的肝肠寸断,段帝双手想去扶江菱姝,又想起她所言鬼魂缠身,那双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段晲见如今情势,立刻上前说到:“父皇,这些人的命哪值得您以望您以龙体康健去冒险啊。”
孙景在一旁跪着,眼瞧这位窈妃娘娘声泪俱下,净是维护之意,心下有些动容。
段帝转头去看任朗归的脸色,依旧面无表情。半晌,段帝诚惶诚恐道:“罢了,朕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都放了吧……”
江菱姝这才松了口气,利用这位君王的贪生怕死,就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好好的看戏,居然牵连出这么些事。段帝早已无心待着,转身走了。段帝一走,其余人也纷纷散去。
“任统领,”江菱姝叫住任朗归,柳眉微蹙仍是弱柳扶风之资,开口道:“奉劝一句,少造杀业,小心死后到了地狱都永世不得超生。”
那语气是软的,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是阴森,任朗归看了江菱姝一眼,眼神幽深,沉默地走了。
一时身边只剩下段晲。
段晲将手放在身后,含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弯下腰,道:“娘娘今日这番言论,怕是要让父皇怕上娘娘了,当心失宠。”
江菱姝抬头,也学着他的表情和语气,“殿下现在这番言论,是在关心本宫吗?”
段晲的笑意浓了几分,“与其关心娘娘失宠,不如问问娘娘……”他一顿,表情有些庄重起来,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温柔,“刚刚跪那么久,膝盖疼吗?”
江菱姝一愣,心中那股奇妙的感觉又升了上来,转过头,语气生硬道:“不……不疼的。”
跪那么几下,对于经过训练的江菱姝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刚刚段晲说完以后,她真觉得自己的膝盖开始疼痛起来。
明明以前她不会这般娇气。
“你放心,我的人会把保他们安然无恙,送离京城。”段晲又道。
二人转头,那些技人早已腿软,纷纷庆幸劫后余生,再粗犷的汉子此时也泪流满面。
“走吧。”江菱姝向段晲说到。
她不忍见此情景,这世间再无一个无辜惨死之人便好,可惜她还不够强大。
而湖雀捧着江菱姝赏的金锭走了过去。
“草民叩谢窈妃娘娘与七皇子,救命之恩……”
江菱姝与段晲背后,响起一声声叩谢,连绵不绝。
“不要回头,”江菱姝扯住段晲的衣袖,“我不愿看到他们这般低声下气,我心里难受。”
那一句句叩谢,就像小锤子敲击着江菱姝的胸口。
段晲知道,那是一种不带任何蔑视的同情,就为他们留一丝尊严吧,不要再看到他们早已磕到流血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