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非洲草原上的树,只觉得一丛丛流火的花蕊看起来像凤凰花,滤过浓黄的阳光变作浅金。
片片光斑洒落,又被她扬起的笑靥接个正着。
陈列突然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打羽毛球?”
“嗯?”姜堇对他扬起一只手臂:“把球给我啊。”
陈列跨踏在枝头,一手扶着虬结的枝干,另一手拎着她索要的羽毛球。他的姿态带少许散漫的痞气,也许比十八岁的他更接近少年模样。
姜堇忽然被阳光晃得恍了一下神,抿唇缩回手去。
“问你。”陈列晃了晃手里的球:“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打羽毛球?”
“因为我们亚洲人打羽毛球比较厉害啊。”姜堇的眼睛弯起来:“要是打其他的球,我不是被他们血虐。”
“所以你,”陈列指指旁边等着的那群孩童:“这是欺负小孩儿。”
姜堇笑得弯了一下腰。
“算是吧。”她咯咯地说:“反正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陈列跨坐在枝头看她。
带咸潮味道的风拂落红色花蕊落在她肩头。那一刻,日光很安宁。
姜堇回望着他,渐渐地敛住过分爽朗的笑意,微抿住唇角。
陈列移开看她的眼神,从枝头跃下,把羽毛球抛回给她。
他走开的时候,孩童们涌到她身边来。他听她扶着小女孩的后腰笑道:“看,我就说他对女孩比较心软。”
当晚陈列所在的组很忙,某组智能化整合村民信息的代码出现bug。
晚餐就用自热饭解决,陈列随手拿了盒菌菇牛肉味。
他的组长,一位年近六旬的没正形老头儿,背手踱到他身边来:“陈列,你拿的什么味啊?”
陈列随意一扬手。
“我是红烧牛肉味。”老头儿把手里的往陈列怀里一塞:“咱俩换换。”
陈列看着他。
“怎么?别这么小气嘛。”
“我是说,这些自热饭口味吃起来真有差别吗?”
老头儿哈哈一笑,叫住正走过来的一个年轻女人:“小丁,你喜欢的菌菇牛肉,接着。”
被唤作“小丁”的正是与陈列跳过探戈那位,瞟了陈列一眼。
这时组里更年轻的同事跑进来:“列哥,有美女找你。”
“有多美?”老头儿竖起八卦的耳朵:“有小丁美么?”
陈列:“说我没空。”
老头儿八卦的嘴脸转向陈列:“你知道是谁啊?”
陈列:“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说没空?”
“谁找我都没空,组里不是正忙吗?”
陈列随便扒拉了两口还未煮软的自热饭,便向工作台走去。
“话是这么说……”老头儿嘀咕一句,问小丁:“你觉不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小丁笑道:“我大约知道是谁找他。”
一个bug忙了满组人整晚的时间。
组员们伸着懒腰:“列哥,回去睡觉。”
“你们先走。”陈列对着电脑:“我收个尾。”
和陈列一道留下的还有小丁。她心思细,通常主机检查、关电源等琐碎杂事都揽在她这里。
陈列忙完了手头的活,指节蜷起敲一下小丁的桌面:“走吗?”
小丁正关电脑:“好啊。”
两人走出工作室时。
陈列是先开口的那个:“这么说也许不是太好。”
“嗯?”小丁抬眸。
“我觉得组长好像有意思撮合我们。”
小丁笑了。
陈列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寸头。他是个一米八十多的高大男人,五官线条分明而锋锐,一双抹黑的瞳看人时,总让人有种灵魂都被拎了拎的感觉。
可他挠头时的动作,小丁弯着眉眼想,又有种很拙朴的少年气。那让他不油腻,很干净,就像他衣服上总有种很讨人喜欢的洗衣液味。
怎么会有这年纪的男人还带少年气呢?小丁不知道,或许这世上只有姜堇一个人知道,因为他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少年时代。他的少年时代压抑,老沉,站直时后颈打弯,让他那满身锐利的少年气被封存起来。
又在往后的岁月中一点点溢散,变成一种很招女人喜欢的气质。这种招人喜欢甚至与他俊朗的五官无关。
陈列挠着头说:“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但我想还是把话先说清楚比较好。”
“我近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他的双瞳漆黑如墨。草原是逆向的天空,他的双瞳是逆色的星辰。
小丁点头:“我知道啊。”
“为什么?”陈列反倒怔了下。
“医疗救助队的那个女生,叫Lilac对吗?你以前是不是认识她?”
陈列下意识想说“不认识”,可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认不认识一个人吗?
可陈列说的是真的:“我不知道。”
小丁的手指一挥:“可是,她在等你。”
陈列的视线循她手指方向望过去。小丁:“我先走啦。”
她跑走两步,又扬唇回头:“陈列,我的确喜欢你。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是想把这份喜欢,告诉你一声。”
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女生帐篷那边跑去了。
陈列往男生帐篷那边走时,要路过姜堇身边。
姜堇倚在一个草堆边。这是陈列来到草原后,第一次看她穿裙子。
一条蓝底碎花裙子,下摆截在她大腿中央,她穿长袜蹬那双山地靴,披一件黯蓝中长款牛仔外套,好似刚刚洗过头,没怎么梳理整齐,微打着点蜷浓密地披散在肩头。
于是在陌生的非洲草原上,飘散开一股陈列熟悉的茉莉香。
陈列走过姜堇身边。
“我不找你。”姜堇噙笑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陈列这才转过头,看姜堇倚在草堆上嚼一粒口香糖,抱着双臂,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来看星星。”
说着当真仰头往天幕看去。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也许百无聊赖之时伸手拨弄过那草堆,于是一棵带新鲜涩味的草根生动混进她长发里。
陈列不禁随她仰了一下头。
天空是一种发紫的墨蓝,过分光耀的星辰似随时会落满人肩头。以前他们所住的臭水河畔,无论怎么努力想望透天幕,也看不到一颗星。
陈列忽然有种切实的感觉:原来他们已走过这么远、这么远的路了。
从一片泥泞里走出,到可以仰望现在的一片星空。
他今晚挺不想搭理姜堇,因为今天是他生日。
姜堇找来时他避而不见,想不到直至现在姜堇还在等。不过现在他迈步往前走,姜堇也不叫他,就那么双手插着口袋看星星。
陈列觉得——就算他现在就这么一路走回帐篷去,姜堇也不会拦他。
陈列大跨步地往前走,靴底磨擦草地发出窸窣的声响。
如果不是姜堇发烧的那晚、他意外发现了姜堇压在枕下的七十块钱,他真就这样一路走回帐篷里去了。
可现在他一个急停,转回姜堇面前来,深蹙着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从十八岁开始他就这样。
每当他对姜堇无可奈何、又因此对自己不满意时,他总是这样蹙着眉。姜堇有时候想,他的眉心有一颗纽扣,缝着乱七八糟的情绪。
姜堇走上前来,抬手抚了抚他眉心缝得乱七八糟的纽扣,踮脚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