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只是很轻松地从梯子跨下来。他腿长,最后两阶一跃而下,又似豹,落地时悄无声响。
把梯子扛在肩上往屋里走时,没看姜堇地往屋里走:“回来了。”
“嗯。”姜堇拖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
他回过身来,高大健硕的身材扛把梯子犹有余裕,伸手来拖姜堇的箱子。
姜堇也没说什么,把箱子交到他手里。
两人的手指一瞬挨近,但并未相触。姜堇低眸去看,陈列的食指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疤,像绳索磨擦后形成的。
保姆阿姨推开门来:“陈列,你修好……”看到姜堇一怔:“姜堇,你回来啦?”
“是。”姜堇笑言:“刚好能请到假。”
“啊呀。”保姆阿姨搓着手:“可太好了,快进来,白姐该高兴坏了。”
保姆自家不剩什么亲人,过年也留下来照顾白柳絮。人上了年纪,总盼着春节热热闹闹地过。
白柳絮在客厅里剥橘子,陈列刚买来的。
她抬眸去看:“陈列的女朋友,你也来了。”
姜堇扬扬唇。
“陈列,你买来的橘子可甜,你也吃。”白柳絮拈起一个塞进陈列掌心。
她是当真喜欢陈列。姜堇有时候想,她内心也许永远惦着她状态最不好的那段时间、是陈列在医院里陪护她,有时她因药物副作用拉了满床,是陈列一声不吭地替她收拾去洗。
姜堇垂眸瞥着陈列的手,忽然好笑——
陈列的手可真大,掌心厚实。黄澄澄的一只橘子捏进去,玩具似的。
陈列的动作总是粗糙,三两下剥了皮,分了一半整个塞进嘴。白柳絮这时说:“你不给你女朋友吃啊?”
陈列呛得咳了声,把手里剩的另一半橘子递姜堇:“要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没看姜堇,一边腮帮子鼓着看客厅里的灯,好似要找出另一只坏掉的灯泡他好去换。
“谢谢。”姜堇接过。
陈列剥的橘子黏着厚厚白色经络,姜堇自己撕了两条,忽而一笑不再撕了,将整半橘子丢进嘴里。
白柳絮问:“好吃吗?”
姜堇笑道:“好吃的。”
晚饭吃饺子,另有好几道爽口凉菜,配一条江城口味的煎鱼。
保姆喜滋滋的劝陈列:“我还怕包这么多吃不掉,你多吃啊。”
白柳絮则问姜堇:“你爱不爱吃鱼?”
姜堇:“我……”
白柳絮自己又抢话道:“我的阿堇很喜欢吃鱼,我们家老房子就是在河边的。但我不常做鱼,因为阿堇吃饭太快了,我总怕她被鱼刺卡到。”
她问:“你知不知道阿堇吃饭为什么那么快?”
姜堇:“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白柳絮不满地瞪她一眼:“因为啊……”她忽然神经质地摩挲一下手指:“她爸总是爱喝酒,喝了酒乱发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扇她一巴掌、把她赶下桌去。”
白柳絮摩挲着手指说:“我的阿堇都没吃过几次鱼。”
姜堇只是微笑。
陈列拈一筷鱼腹,放到姜堇碗里。
姜堇低头剔了刺,埋头送进自己嘴里。那一刻,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好吃吗?”白柳絮问。
“好吃。”姜堇扬起脸来的时候,仍是笑着的。
“那你和阿堇一样啊。”白柳絮望着她的面庞叫:“阿堇。”
姜堇猛一怔。
“你给我当一晚上阿堇好不好啊?”白柳絮看陈列一眼:“陈列说阿堇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你不是陈列的女朋友吗?”
那意思是:这么近的关系,你可不能拒绝我。
姜堇低了一下头。
陈列垂眸看着她搁在腿上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拳。
仰起面孔来笑着回答白柳絮:“好。”
白柳絮显得高兴极了,连声唤:“阿堇,阿堇。”
“哎。”姜堇的嘴唇嗫嚅了下,唤她:“……妈妈。”
白柳絮吃了很多,吃到后来,保姆收了她筷子不让她再吃,怕她消化不良。
看春晚也不是江城人的习惯,但保姆喜欢,坐在小板凳上离电视很近,嗑着把瓜子笑得咯咯咯的。
沙发上只剩姜堇和白柳絮。白柳絮瞪着电视里的小品,一脸的“地铁老人看手机”。
姜堇叫她:“妈。”
“嗯?”白柳絮又高兴起来,抓了块曲奇饼干塞姜堇手里:“阿堇,吃。”
那盒饼干也是陈列买来的。
姜堇抽了张纸巾,垫着饼干放到茶几上。自己搬张凳子贴沙发坐了,枕着白柳絮的腿,头搁放在她膝头。
“啊呀……”白柳絮双手跟空弹钢琴般在空中乱舞一阵:“以前阿堇也喜欢这样趴我身上的。”
手足无措了一阵,一只手终是轻轻落下来,抚着姜堇的侧颊。
姜堇阖上眼。
白柳絮俯身凑近姜堇耳畔,悄悄话似的:“我问你哦。”
“嗯?”
“你喜欢陈列什么啊?”
姜堇阖眼笑道:“喜欢他帅。”
“他是挺帅的。”白柳絮点头认可:“还有呢?”
“还有……”姜堇张开眼,陈列就坐在沙发侧边的转角上望着电视。从她的角度,恰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姜堇蠕动唇瓣,轻轻地说:“喜欢他是个傻子。”
“那他呢?”白柳絮问:“喜欢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堇枕在白柳絮膝头望着陈列:“我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啊?”白柳絮问。
“我虚荣。”姜堇道:“还有,我心狠。”
“喔哟。”白柳絮显得有点意外,愈发压低了声问姜堇:“那他晓得不啦?”
陈列看起来全神贯注地望着电视。
或者至少,他的注意力没放在这边。
可是他站起来,走到姜堇面前,眼神垂落下来,宽厚的肩膀像山。
“我知道。”他看着姜堇,尔后抬眸,看着白柳絮的眼又说了一次:“我知道。”
然后伸手攥住姜堇的腕子:“阿姨,借你的阿堇一会儿。”
攥着姜堇往卧室走去。
姜堇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可这是她自己的家,她给自己留了间小小的卧室。面积不大,有些像十八岁陈列给她租的那房子,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便能填满。
陈列拧开台灯,锁门,将她腕子往上抬,整个人压在门上。
“陈列。”她轻轻地唤他:“我还是虚荣,每次休假从非洲离开,我都要坐头等舱,喝很多单独点单的香槟。”
“喝。”陈列垂沉的黑眸看着她:“我跟涨潮合开了家公司,已经赚了第一桶金。”
姜堇扬唇:“我到市区都要住五星级酒店,买很多的奢侈品。”
陈列偏头,鼻息贴近她耳后,似要吻下去,却始终没有触碰:“够。”
姜堇在他灼热的呼吸间阖了阖眼:“我也的确心狠。我想过,如果当年化妆舞会的一幕重演,我还是会毫不犹豫把刀交到你手上。”
“我知道。”陈列鼻尖轻蹭着她耳垂:“坏女人。”
他喃喃的语调透着种野兽凶狠,却又无可奈何为她臣服般,其间的反差感令她心悸。
她扬起一只纤细手臂来,抚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可我也会接住你递给我的刀。”
陈列的鼻尖向下,贴近她连通心脏的颈动脉:“我爱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手忽然拧灭了床头的台灯。
黑暗如潮水般袭来,小小卧室令人想起曾经逼仄的船舱,那里电路总是不稳,时而跳闸陷入这样的黑。姜堇的双眼猝然失去轮廓,只闻见陈列在她身边,衣服上是过分浓重的洗衣液味道。
此时她将脸埋进陈列厚实的胸膛里,嗅了嗅。
轻声道:“陈列,你怎么还是不会洗衣服。”
她纤长的睫扫着陈列黑色高领毛衣的织纹,心里想:如果这就是她这种人的感情。
那么她对陈列有感情。
客厅里放着过分喜乐的春晚,保姆阿姨和白柳絮聊天的声音,暖黄灯光从门底地缝漏进一瞬,更反衬出房内的黑。姜堇感到陈列向她吻了过来,下一瞬,她就被陈列掳着倒在了床上。
那几乎称不上一个吻,陈列近乎在噬咬她,不知谁的齿尖磕破了谁的唇,几乎有淡淡血腥味溢了出来。
“陈列。”姜堇用膝盖顶陈列的腿:“你咬疼我了。”
可这并没换来什么温柔话语。
陈列一只手臂撑起上身来:“你还知道疼。”
陈列现在的心脏就在发疼。不断地缩紧、缩紧,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般疼。他的呼吸从此时就开始乱了,接着他意识到那只攥住他心脏的手名为“渴望”。
他从十七岁起、对姜堇无比强烈的渴望。
江城没有集中供暖,卧室里没来得及开空调。姜堇去除了衣物包裹,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她纤指摸索着陈列虬结的肌肉,却被陈列一把擒住腕子。
“老实待着。”他的呼吸沉,声音也沉。
他要掌握今晚完全的主动权。
姜堇挣了下,纤细手腕在他大掌之间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她又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绝对的力量差距,她面对的是一只野兽。
如果他不强行克制自己欲望的话,她面对他毫无胜算。
譬如今晚。
姜堇的旅行箱里有随身携带的卫生健康用品,她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拿的。他俯下身来吻她,与其说吻不如依然说是噬咬,从她过分纤细的脖颈开始,要将她拆吃入腹似的。
“没洗澡。”姜堇推搡他。
“知道。”他闷闷地应一声。
姜堇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她痛恨失控,她是把人生牢牢抓在手里的那种人,此刻身体陌生的感觉让她心脏狂跳起来,想起她由陈列护着跌落在救生艇上的那一刻。
此刻陈列也紧紧抱着她,可让她失控的,正是他。
“陈列等等……”
可陈列怎么能等,他已经等了十年。他只是侵入,像一只猎豹侵入一片丰沃的草原,他感受到这是他的领地。
姜堇紧抱着陈列的背。她像从飞机急速跳下,心脏收缩到她想尖叫的程度,却不知接下来是什么等待着她。直到她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纤细腰肢绷到极限时有一把降落伞托住了她,她终于知道原来她一直等待的是此刻,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陈列喉咙里发出近乎痛苦的暗哑一声,又被外面欢乐的晚会声掩盖。
姜堇后知后觉闻到床单上久未更换的灰尘味道,陈列扯过自己的毛衣裹住她,衣物上两人的体温甚至还未散尽。
白柳絮在外面敲门:“阿堇,电视里要唱戏了。”
姜堇要匀了匀呼吸,才能用尽量平稳的声音答她:“来了。”
陈列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她跟着坐起,身体却有种近乎虚脱的困乏感,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陈列叫她:“抬手。”
把卫衣套在她身上,又替她扯好。
姜堇用手指拢了拢头发,麻花瓣都蹭散了,她重编了一次,顺手从床头摸了个皮筋扎上。
从房间出去时她后知后觉捧了下自己的脸,总疑心红晕未散。
白柳絮看了她一眼。
她故作镇定坐到白柳絮身边:“怎么?”
“你的头发……”白柳絮扬起一根手指:“刚才不就用那根帽绳系着?怎么多了个皮筋?”
“哦。”姜堇理了理自己的发辫:“就,找到了。”
陈列从姜堇房里出来,黑色高领毛衣显得他肩宽腰窄,很厚实的身材。
他走到门口去取衣架上的棉服,白柳絮问:“你去哪?”
“下楼抽根烟。”
陈列下楼。
春节万家团圆,或许只有他知道,街道上因此反而是怎样的静和空。那年大年三十他和赌鬼父亲决裂后,一个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体会的就是这样的静和空。
他单手插兜站在楼下,点了根烟衔在唇间。
“陈列。”
陈列抬头。
姜堇不知何时来到了阳台上,倚着打开的半扇窗户叫他。